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WeLens(ID:we-lens),作者:endli,編輯:曉萌,原文標題:《“人應該模糊而流動地活着,這樣才是自然狀態”》,頭圖來自:《凪的新生活》
讀書和就業,似乎是大部分人的人生軌跡。但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職場”對年輕人來説,吸引力正慢慢降低。根據官方數據,2021屆高校畢業生中,有4%的人選擇了“靈活就業”,其中,近三成的就業形態依託互聯網平台。
去年底,“竊·格瓦拉”周立齊在南寧開了一家燒烤店,又重新引起大眾注意。10年前,遊蕩在廣西南寧的“偷車賊”周立齊,憑藉“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是不可能打工的”一夜爆紅成為“不打工者”的精神領袖。
雖然周立齊成為網絡笑話,但不可忽視的是,當社畜、996和內卷等這些詞頻頻上熱搜,當下的年輕人,也依舊有很多跟周立齊有同樣的想法,“不願意出去打工”。
對於成長在互聯網時代的年輕人來説,這個世界有很多可能性,他們對世界也有着不同的想象。工作不只是流水線式的職場,工作,也可以是所有謀生手段的統稱。
那些“不打工”的年輕人過得怎麼樣?我們想和他們聊聊。
在尋找採訪對象時,我們發現“一天班都沒上過”年輕人其實並不好找,甚至在收集的問卷調查中,也沒有從未打過工的年輕人。一方面厭惡工作,一方面又不敢逃離,是大部分年輕人的生活狀態。那些從來沒有打過工的年輕人,又是怎樣思考的呢?
我們找來了四位年輕人,他們或出於現實考量,或出於個人追求,在各種機緣巧合之下,沒有打過一天工。
pz:“還能怎麼辦?”
高中畢業後,我就開始自己創業了。
那個時候直播特別火爆,天天都是馮提莫和五五開。於是我就想着也去直播行業感受一下,然後就進了騰訊旗下的一家主播公司實習。説是“實習”,其實就是沒有工資,白給公司幹活。當時的主播公司根本不缺人,即使沒有基礎保障,也有很多年輕人願意加入。但我當時就很明確,我要搞直播,有前途。
兩個月後,我覺得自己學得差不多了,就主動結束了實習,在一棟寫字樓租下了幾間辦公室,成立了自己的主播公司。
我創業的想法跟家裏有很大關係。我爸媽很早就離異了,我跟着父親一起生活。他是做工程的,所以我從小就跟着父親一起參加酒桌應酬。該説什麼話,該扮演什麼角色,我從小就知道怎麼讓所有人都高興。
高中的時候,父親突然發了財。一夜之間,我就跟着進入了一個所有人都開豪車的世界。那個時候,我開始跟一些同樣富有的、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交往,生活主要就是花錢。但其實也能感覺到,人快廢了。
後來因為一個項目的意外,我父親被迫變賣資產,家裏失去了所有的經濟來源。我成了家裏的頂樑柱,要養家餬口。這個時候直播的風口起來了,我就瞄中了直播。
成立了自己的主播公司後,我照着記憶裏父親的樣子,學習做一個老闆。每週一開例會,鼓勵員工們提升業績。有時也用一些小技巧,發發脾氣。但我自己不直播,害怕鏡頭,人會害羞。
後來公司越做越大,我簽下了十幾位主播。之前跟我一起實習的主播花花,也簽了我們公司,因為聊得來,我們就在一起了。
成立後的幾年,公司一直很順利,規模也越來越大,跟各大直播平台的合作也越來越順利。那個時候,我和幾個員工一起住在一個大別墅,每天一邊玩,一邊掙錢。
但是好景不長,我發現合夥人擅自拿公司的錢做投資,還欠下了一屁股債。然後,我的公司就倒閉了,手裏一分錢都沒了,女朋友也跑了。
有的時候會覺得就好像是天意,讓我重走父親的路。可是,還能怎麼辦呢?生活就是這樣。不能就這麼沉淪下去吧。現在我準備轉戰抖音,自己做UP主,拍一些搞笑視頻。以前還有底氣不出鏡,現在也不行了,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衝了。
猴子:“我是一個農民”
我從小就不喜歡讀書,不讀書也不是什麼錯啊,我就是跟愛學習的人不一樣罷了。我一碰書就犯困,我也沒辦法。
我出生於一個典型的潮汕家庭,父母經商多年,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在潮汕觀念裏,三個兒子,我家是個完美家庭。
高中畢業後,我進了一所職業學校學美術。其實是想過畢業後去上班的,那個時候我還學了最流行的h5、mg動畫,甚至還花兩萬塊買了個本科學歷,想着找工作會方便一點。但是生活就是這樣,你不知道中間會發生什麼改變命運的事兒。
我上大學時,有個朋友養了一種爬行動物,叫守宮——説是蜥蜴的一種。我覺得挺好玩,就跟着他一起養,後來還是在網上找到了更多喜歡這個的朋友。於是我就想着要不專門伺候這個好了。
之後我就在家附近租了一個小房間,定做了一整套設備,認認真真地做起了守宮飼養員。後來,網上有越來越多的人找我,想跟我學習養殖技術,或者直接請我幫他們養,沒想到,這玩意兒開始幫我賺錢了。
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日程表,週一和週二是休息日,其它時間每天都要到工作室去“上班”。沒有約束,沒有打卡,但我從不缺勤,我覺得這是我對自己的一個承諾,決定要做一件事兒了,就好好做。
很快,我就發現我完全不需要找工作了,花兩萬塊買的本科學歷也用不上了。守宮就是我的事業,我就是《致富經》裏説的那種農民。
大學畢業兩年後,我就向高中時戀愛的女友求婚了。潮汕家庭嘛,早日結婚成家是正經事。現在我們的孩子已經三歲了。我老婆是家裏唯一的打工人,但我覺得她只是在利用工作。
她生完孩子後就迅速找了一家國企單位,去做前台。工作對她來説是一種解脱和放鬆,因為“終於不用每天在家和婆婆大眼瞪小眼了”。工資和工作內容,對她來説都無所謂。只要每天能出門,順便能把下午茶的錢賺回來就行了。
我其實對打工這件事沒什麼看法。我也不知道打工好或不好,我不理解996,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焦慮什麼。我爸爸媽媽不打工,哥哥弟弟不打工,我老婆,也只是利用工作。我覺得,不需要把生活賭在某一份工作上。
阿曉:“模糊而流動地活着”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的身份,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衝浪,偶爾會拍片子,剩餘的時間,都在籌備自己的衝浪店。
我出生在香港,中學時隨父母去了深圳。大學我在北京讀的新聞系。我其實沒有想過要做媒體這一行,只是高中時讀了很多有關政治的書,對公共事務很感興趣。所以報考大學的時候,第一志願是新聞系,第二志願是法律系。
大學時,我慢慢發現自己真正着迷的是創作。我很喜歡楊德昌、卡爾維諾、迪迪安·埃裏蓬、阿城,然後就開始寫小説,拍短片。大四的時候,我在一家電視台實習。當時台裏的一個攝影師跟我説,咱們一塊創業吧。那個時候正是創業潮,拿PPT就能融資。於是,我在剛畢業的時候就作為合夥人之一,擁有了自己的公司。
我們的業務就是給企業、機構製作廣告片,類似一個廣告工作室。我開始接觸客户,學習談合作,聊細節。
拍商業廣告的同時,我也會抽時間拍“自己的片子”,寫一些短片劇本,叫上幾個朋友,一起拍出來。類似境況的創作者其實很多,為了創作,大家必須找一個創作以外的維生方式。大多數創作者都會感到痛苦,因為你的時間被生計侵佔,而自己的創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頭。
但我覺得無所謂,我只是希望把想拍的東西拍出來,當一個片子完成時,我的願望也就實現了。因為這是兩件事,你是想拍片子,還是想通過拍片子出名賺錢?
一年後,我因為跟合夥人意見不合,公司就解散了。但我是那種不可能去給別人打工的人,我從沒想過要加入一家公司。靠着之前創業積累下來的一些資源,我就繼續做自由職業者。廣告、宣傳片、mv,什麼都拍。
接活的收入很不穩定,幸運的時候一單可以吃一年,更多時候,就是等待。我覺得等待沒什麼不好,是我應該承受的自由的代價。我覺得最容易的事就是找個公司上班。就算事實證明這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也不是你一個人錯,你還是一個大多數。
2021年夏天,我和女友決定搬到海南,認真衝浪。我們並不是嚮往浪人生活,只是對沖浪這項運動着了迷,住在海邊,就能每天下海。
我們也不是迫切地想要逃離城市,從純個體角度講,城市並沒有給我帶來太大的負擔。而且,那種對鄉村生活的浪漫想象,對真正生活在那裏的人可能是一種暴力。
來到海南後,我繼續接活。由於各種封控政策,需求少了很多,甲方也沒有以前那麼多預算了。但是,好在海南的開銷不大,一年下來,我們發現開銷比想象的小很多,所以目前這種自由的、懶散的、不打工的生活,似乎還可持續。
作家李盆講,人應該模糊而流動地活着,這樣才是自然狀態。我們現在的生活就很單純,今天衝浪,明天逛村子,上午跟客户開會,下午研究木工。所以你説我們的身份到底是什麼呢?
公共假期時,會有很多朋友從北上廣來找我們玩,每個人都説:海南真好,喜歡陽光和大海,我的工作是bullshit job,羨慕你們。但幾乎每個人都會繼續原來的生活。這都是大家的選擇。不打工是選擇,打工也是。
從某種程度上來説,我其實是個沒有未來的人,沒有可預見的職業軌跡,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我就喜歡拍自己的片子,不做放映,不投電影節,就是過一種不糊弄自己的生活。
小寒:“這就是我的實際生活啊”
我不喜歡一眼望到頭的生活,我會焦慮。
我出生在山東的一個普通家庭,大學在北京學習漢語言文學。我平時喜歡寫寫東西,但並不太喜歡被人看到,因為當你看過了那麼多大師的作品後,你會覺得自己寫的都是什麼啊,所以寫作對我來説是一個比較私密的愛好吧。
大學的時候,我實習過不到一個月,那個時候只是想賺點零花錢。我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進入一家單位。按照我的專業來説,我畢業後應該就是當個老師,然後找個人嫁了,過着這種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生活。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想到這種生活我就會非常焦慮,我甚至為此還患上了暴食症。
可能這跟我的原生家庭有很大關係吧,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是被框住的,我不想被束縛住,我渴望自由,想要自己做主。
於是畢業後,我就開始四處旅遊。後來在四川遇到了我現在的老公,他也是一個不會打工的人,我們非常聊得來,對人生對生活,有很多相似的思考。在樂山,無意間我們發現了一處很好的住宿,當時可能也是腦子一熱吧,就想做民宿。
那個時候我們身上根本沒錢,也就幾百塊錢,開民宿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們就借了10萬塊錢,作為前期的準備。很多東西都不懂,我們剛開業的時候,雖然是旅遊旺季,但因為沒有經驗嘛,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旺季,也因為沒有底氣,所以定價偏低。那個時候客流量很大,但是我們也沒有賺到錢。後來旺季一過,幾乎就沒有客人了,我們才意識到,哦原來那是旺季。
之後就慢慢好多了。我們也花了很多心思去佈置民宿,希望能讓客人感覺像是住在我們家一樣。
可能你會覺得我是自由職業者,可是你怎麼定義自由職業呢?對我來説,開民宿,就是我的職業,我只是沒有給別人打工而已。我自己知道我們很難賺大錢,可是錢對我們來説,並不是衡量生活質量的標準。我父母也經常説,你不能老這麼漂着,過着不切實際的生活。可是我從來不覺得我在漂着,我在這裏生活很安心,而且這就是我的實際生活啊。
我覺得每個人對生活都有自己的定義,打工也好,不打工也好,只要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可以,就怕一邊過着不喜歡的生活,還一邊害怕失去,這會讓自己很痛苦。生活嘛,最重要的還是要過着舒服。
1930年,英國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預言道:到20世紀末,科技水平將足夠進步,人們每週的工作時間會縮短至15小時。
顯然,凱恩斯的預言並沒有實現。科技進步了,但人們越來越忙碌。
人類學家大衞·格雷伯描述過“狗屁工作”這一概念:一些工作的存在不過是因為人們花費了太多時間在工作上而無暇顧及其它。而他認為,這世界上40%的工作都是狗屁工作。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在從事這個世界並不需要的工作,而人們自己深知這一點。
可殘酷的是,人們的確需要工作。不僅需要工作維持生活,也需要工作帶來的安全感。
這些不打工的年輕人也許給我們提供了一點解題的想象。打工不是工作的全部,工作也遠遠不是生活的全部。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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