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無法足夠深入瞭解它,就貿然進入到一個陌生的文化環境,那麼經濟高速發展時揚起的塵土,很有可能遮蔽了你的雙眼。
文 / 巴九靈(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
無法預料的印度人:外貿人的噩夢
在外貿圈裏一直流傳着一個笑話:“如果你在危險的熱帶叢林中碰到一個印度人和一條蛇,你先殺死哪一個?”答案是印度人,因為他們“無法預料”。
一位做外貿的朋友小K就曾向小巴講述了一段和印度人打交道的噩夢般經歷。
小K的工廠在東莞,員工2000多人。2009年的時候,接了一個印度客户的單子,結果生產完後直接遭遇砍單,工廠的資金鍊瞬間告急,五年後才緩過來。從此公司規定:“印度的單子能不做就不做;要做,不是全款到賬絕對不做。”
像小K這樣被坑的外貿人並不算少數,他們甚至還總結了一套印度客户常用的套路:
第一步,裝作財大氣粗,以長期合作為由,迅速打款30%左右的定金,誘使工廠簽訂合同。第二步,當生產完畢,趁機壓價30%。由於產品高度定製,工廠被迫妥協。第三步,貨運到港口,印度客户以各種理由不提貨,繼續挑刺、壓價。工廠要麼退運,損失運費,要麼承擔鉅額的滯箱費和超期費,甚至貨物還有可能被海關拍賣,錢貨兩空。
正是印度客户的“無法預料”,如履薄冰的外貿企業不得不區別對待。比如現貨必須全款,高定至少70%預付款,走FOB(裝船後交貨)。總之,在東南沿海的外貿人看來,“印度客户”似乎是一個難以啓齒的詞。
惡劣的營商環境:外資企業的墳場
儘管印度人早年在外貿圈裏口碑不佳,但在日益複雜的國際環境下,隨着印度勞動力優勢凸顯和基礎設施的逐漸完善,越來越多的中外企業前往印度投資建廠,希望能分得這個新興國家的發展紅利。
不過,他們卻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營商環境。
外資企業的合法權益能否得到保障,法律是否公平公正,行政效率是否高效,都是衡量一國營商環境的標準。中國的營商環在國際排名中曾一度百名開外,主要是因為地方保護主義和知識產權的問題。
但隨着中國在制度上的不斷完善,各地都發展出極具特色的營商環境,比如以深圳為代表的“效率優先模式”,以上海為代表的“國際化優先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外資企業的種種顧慮,也讓外資企業形成了一種錯覺:只要經濟發展,營商環境一定會好轉。
中國營商環境國際排名上升至31位
結果到了印度,跨國企業們都傻眼了。
首先是極其低效的行政效率。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在印度註冊一家公司需要18天,必須經歷12道繁雜的手續,申請建築許可證需要34道手續,整個流程下來大約需要110天,就連接通一個水電都需要8天到3周左右的時間。
行政效率未來還是有可能改善的,但當地税務的鐵拳就真的讓跨國企業傷筋動骨了。最近小米被印度沒收555億盧比(約48億元人民幣)就是血淋淋的教訓。
整起事件並不複雜。小米需要向高通進口芯片,於是小米印度公司以專利授權費為名,向高通等三家外國實體支付了555億盧比,其中包括了小米中國子公司。然而印度税務局認為,由於這些公司沒有提供服務,屬於非法匯款,而且沒有計入進出口商品的交易價值中,因此構成偷税漏税的行為。
2022年5月,印度執法部門扣押了這555億盧比,小米不服,上訴。本月,印度卡納塔克邦高等法庭駁回了小米的訴求。這意味着,小米給印度白打了十年工。
業界認為,這是中資企業進軍印度市場的一起標誌性的滑鐵盧事件。
小米手機在印市場份額從31%掉至16%
而小米事件也非孤例。據統計,截至至今已有500家中資企業在印度遭遇税務及合規性普查,手機廠商、設備供應商、基礎設施投資商、APP服務商無一倖免。
更令人佩服的是,在坑外資企業這件事上,印度居然能做到一視同仁。微軟曾經在2007年被罰款70億盧比;2013年,諾基亞被罰税3.6億美元;2014年,三星被罰税2億美元。從去年開始,由於找不到罰税理由,印度政府甚至考慮對谷歌、推特、亞馬遜等互聯網大公司徵收30%到40%的數字税。
這像極了九轉大腸梗中的當代陽謀:企業不去開拓印度市場,錯失機會,增長放緩;企業去開拓,那就等着上當。
營商環境的障礙:法律與政體
如果説,中國的營商環境問題並未觸及外資企業的根本利益,那麼印度的營商環境屬實充滿着“明搶”的味道。作為一心想要趕中超美的印度,為什麼就不能對自己的營商環境走點心呢?分析下來,有兩大觸及根本的障礙。
第一個原因是法制不健全,且具有很強的隨意性。它表現在:其一,執法部門權力過大;其二,法律模糊,且隨意修改法律;其三,人治大於法治。
最讓人“津津樂道”的神奇案例是沃達豐事件。沃達豐(Vodafone)是歐洲最大的移動通訊運營商,在2007年從李嘉誠的和電國際手中收購了和記愛莎(印度移動通訊巨頭)67%的股權。雙方為了避税,通過在開曼羣島的一家套殼公司完成了交易。
然而印度税務局認為,既然涉及到印度公司,就必須向印度繳納股權轉讓所得税,於是向沃達豐開出了一張25.2億美元的税金罰單。沃達豐不服,上訴到最高法院,認為沒有法律依據。結果印度最高法院翻了下1961年的《所得税法》,還真沒有,最後判沃達豐勝訴。
可接下來的離譜操作直接讓沃達豐傻眼了。我們知道,一國制定法律的基本原則之一是“法不溯及既往”,即法律不能追究誕生以前的行為。敗訴後的税務局就跑去國會,要求修改《所得税法》。最後國會以“極高”的效率,為沃達豐量量身訂製了一套海外公司併購的税法,並可追溯到50年前。而在打官司期間,罰金還在滾利息。一合計,沃達豐需要向印度繳納約50億美元的罰款。
所以在印度,你不僅遵守現在法律,還必須遵守未來的法律。
和小米事件一樣,印度的執法部門和法院都表現出了“人治”的一面:你合法轉移利潤,合法避税,雖然是合法的,但從道德上來説,明顯在鑽法律漏洞,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你。
不僅如此,印度的不少基礎法律存在很大的隨意解讀的空間。比如,印度“外匯管理基本原則”中有一條説的是“除非明文允許,否則所有資本賬户交易都是禁止的。”簡而言之,只要印度打算“宰”一家外資企業,那麼這家公司在印度掙到的錢,甚至包括本錢,一分也別想帶回家。
再比如,印度《敵方資產法》規定,任何敵方實體或由敵方管理的資產,印度政府都有權沒收。且一旦印度公民移民到中國或巴基斯坦,在印資產全部拍賣。這似乎暗示着,中國企業屬於潛在的“敵方實體”。所以每當中印邊境產生衝突時,在印中資企業都要抖三抖。
印度民眾抵制中國商品和中資企業
第二個原因是印度是聯邦制國家,中央和地方博弈非常複雜。不同的印度各邦,文字、語言、貨幣、法律都大不相同,一批商品從一個邦到另一個邦,要繳納城市管理費、過境税,甚至是“關税”。而且地方黨派勢力龐大,利益複雜,中央許諾的法律和條款,在當地可能就行不通,這加大了外資企業在印合法經營的變數。
日本人曾因此陷入巨坑。2014年,日本競得印度高鐵項目。當時印度的執政黨是“印度人民黨”,對高鐵項目很積極。然而高鐵要途經馬哈拉施特拉邦,控制該邦的是“濕婆神軍黨”。他們認為,高鐵載客量低,效率低,不能“掛人”的火車自然就不是好火車。
顯然,“掛票”深受印度人民歡迎
於是聯合當地村民反對“徵地”。如今,這條高鐵線只修了十多公里,距離完工預計還差254年。
在印中小企業的噩夢
有人認為,印度專挑大企業下手,是因為有利可得,而中小企業沒啥油水可撈,或許會逃過一劫。如果抱着這樣的想法,那真是一廂情願。大企業都快經不起折騰,中小企業就更折騰不起了。沒有做全方位的研究,就貿然去印度設廠,最後極有可能落得和十多年前的中國外貿企業同樣的下場。
從商20多年的老李在佛山經營着一家燈飾廠。2019年的時候,他把部分產能轉移到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印度,在古吉拉特邦的一個園區裏投資建廠,專做工程項目。然而,接連的幾番打擊讓他心生退意。
第一記悶棍是發生在招標現場。當時,他參加了一個有政府背景的工程招標,他報價80萬,然而現場出現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價格:20萬。但經過評議後,實力更強的老李還是中標了。
正當老李美滋滋時,幾個官員模樣的人走過來告訴他,按照印度的規矩,不管誰中標都要按當天競標的最低價來,所以這個活只能給他20萬。甚至還威脅他,如果不做就是沒有契約精神,以後政府和大企業的項目就別想碰了。老李瞬間一片眩暈,但為了拓寬市場,也不想和政府鬧僵,他咬咬牙,虧本接下這個工程。後來得知,出價20萬的那家公司是個託。
而第二記悶棍差掉要了他的老命。印度政府要求零部件非印度造的都算進口,要徵税。然而老李的產品中很難定義哪些算進口零部件。2019年下半年,當地税務局突襲了老李的工廠,以偷税漏税為由罰了老李1500萬,然而公司的賬上只有2000萬流水。最終,執法部門“網開一面”,允許老李可以“分期付款”。
兩記悶棍下來,外加第二年新冠疫情的爆發,老李的工廠如今已半死不活。然而,有些中小企業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據虎嗅報道,像手機等重要的供應鏈領域,80%的中國中小企業由於經不起調查的反覆折騰和鉅額罰款,紛紛退出了印度。
美國投資家羅傑斯曾經表示:“我在印度沒有任何投資,他們根本不懂經濟。”
小米手機在印度的組裝工廠
其實,不管是老李,還是小米,外資企業想進入一個新興市場,都必須面臨利益和營商環境之間的博弈。擁有重工業基礎、工業發展均衡、人口眾多的印度,是資本眼裏的一塊肥肉,人人都想爭搶。然而當你看上了它的“復息”,它卻盯上了你的“本錢”。
很多時候,人性的複雜和羣體間的博弈超出想象,當你無法足夠深入瞭解它,就貿然進入到一個陌生的文化環境,那麼經濟高速發展時揚起的塵土,很有可能遮蔽了你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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