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72歲張瑞敏37年裏在海爾所做的所有工作,都可以用20世紀和21世紀的分野,大抵分成前後兩個看似“相反”實則“相承”的階段:上世紀,心無旁騖將海爾產品推向全球市場——“創牌”;本世紀,心無旁騖將全球市場導入海爾組織——“創人”。而兩個階段,又都各憑所“穩”。
文:中外管理傳媒 社長 總編 楊光
2021年11月5日,海爾集團創始人張瑞敏,平靜宣佈辭別一線,僅留有榮譽主席身份。
作為中國最具持續影響力的企業集團,作為中國最具持續影響力的企業家,作為中國最具持續影響力的企業傳承之問——以上企、人、事,因“持續30年”而沒有“之一”。這使得張瑞敏退居二線,立即轟動全國企業界——在全球能與之相比的,可能也就是當年GE傳奇CEO傑克·韋爾奇交班。
本人72歲,事業37年。為什麼是現在?以講究數字複雜寓意的中國傳統文化,很難解釋這一時的這一退。但它就這麼很樸素、很平靜地發生了。而且發生也就發生了,隨即過去。甚至沒有任何儀式,只有一篇講話,一篇和往年演講調性並無明顯差別的講話——談未來,談組織,談變革,不回顧,不感慨,不抒情。這就是張瑞敏。
儘管,他用持續不輟的37年,已改變了他所能改變的一切,並且這些改變還將繼續自我改變下去。從某種意義上,很像喬治·華盛頓。
您會如何評價這位72歲的"老兵"?
一千個“張瑞敏”
使這一退無法用中國傳統文化解釋的另一個原因,是張瑞敏本人深諳中國傳統文化。
那我們就回到中國傳統文化。在如今,當終於可以為“一直向前”的張瑞敏做一個駐足總結時——如果只用一個漢字,來概括“我們眼中”的張瑞敏,您會用哪個字?
這很難。但值得。
我預估不少了解張瑞敏的朋友,會想到“變”、“創”。於是我又廣而問之,不少與張瑞敏或近或遠的官產學各界朋友紛紛慨然相告。
他們還想到了:
“神”、“牛”、“聖”、“師”、“高”、“智”、“睿”、“道”、“德”、“儒”、“敏”、“博”、“思”、“悟”、“謀”、“探”、“求”、“闖”、“執”、“定”、“憨”、“魄”、 “透”、“砸”、“破”、“韌”、“實”、“進”、“遠”、“生”、“人”、“水”、“正”、“張”字。
——對以上所有提煉,我由衷歎服大家的獨到洞察,進而愈加歎服張瑞敏的卓然成就。但頗為驚訝的是,各界用字居然集中度極低,很少有重複,而即便重複的(如“實”、“睿”、“智”、“韌”、“水”、“正”),如劃正字甚至都劃不完一個字。可見一千個讀者眼中,果然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張瑞敏是如此之豐富、立體、生動,由此可知。
我也一樣。我所想到的,是另一個字:“穩”。
這個字,或許會出乎所有朋友甚至包括張瑞敏本人意料——看起來,“穩”和他,和他做的事,應該全然相反,至少全無關係——但又或許,大有關係。
在我看來,張瑞敏37年在海爾所做的所有工作,都可以用20世紀和21世紀的分野,大抵分成前後兩個看似“相反”實則“相承”的階段。而兩個階段,又都各憑所“穩”。
20世紀:張瑞敏心無旁騖將海爾產品推向全球市場——“創牌”
在我看來,上世紀最後16年的海爾“創牌”,是由幾個“穩”字連綴積累出來的。
20世紀最後20年,是中國發展最快、改變最大的20年,超過本世紀前20年。1980年之前和之後的天壤之別,所帶來的震撼、希望乃至焦慮,遠超過21世紀加入WTO前後。那時,我們剛剛打開國門,睜眼一看,差距太大,國力太弱,人民太窮,舉國立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驅動力和緊迫感。於是,“趕上去”成為了舉國共識,“學習”、“速度”和“膽略”,成為了實現追趕的核心要素。
海爾就是在那個背景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但是,張瑞敏和很多那個時代開始做企業的經營者(也許還不能叫企業家)不一樣的是,他在那個年代緊緊抓住的,卻是比單純的“快”更內在也更重要的一串發展要素,他走得比很多那個時代的企業/經營者,都要“穩”。
所有後來偉大的事業,往往當初都有一個樸素的起點。
1、穩局面
眾所周知,張瑞敏的事業起點,是從1984年規定“禁止在車間大小便”開始的。當時“青島電冰箱總廠”人心渙散,資金緊張,已然風雨飄搖。張瑞敏作為新任廠長,兩手空空,但他必須扭轉危局。
於是,敢立於危牆之下的張瑞敏,對內定下了最基本而最樸素的管理制度,對外搏出了傳説中的向大隊拼酒借錢。這一莊一狂,看似都不上台面,更無法與他後來的時代創新相提並論,但恰恰是這些為了生存最務實的果敢,“穩”住了企業局面,使得海爾有了未來的一切可能。
所有的加速起飛,都是從“穩”開始。
那時,“批文”是最值錢的,也能穩住局面,但卻是最靠不住的。而海爾在起點這一“穩”,張瑞敏選擇的是最靠得住的“管理”,進而也穩定貫穿其後37年。
砸冰箱,本質上就是砸掉"不穩定"。
2、穩質量
比“嚴禁大小便”更廣為人知的,是僅隨後一年就發生的“砸冰箱”。
在妥妥的賣方市場時代,在產能就意味着錢,在企業還遠談不上不差錢時,張瑞敏卻選擇了看似不必自我較勁的“質量”。海爾自己的總結是:大錘“砸醒”了海爾人的質量意識。
確實如此。但我們有沒有想過:作為企業,什麼叫做真正的質量?是不是隻要能做出合格乃至優秀的產品,就叫有質量?不對,真正的質量,是説能夠“穩定”地批量生產出合標準、高規格的產品。當時砸冰箱,是砸掉了76台不合格的冰箱,可見那一批次的其他冰箱是合格的。也就是説,那時“前海爾”的質量問題,不是“做不出”,而是“做不穩”,背後是員工不把“穩定”地生產“穩定”的質量當回事。
時至今日,“中國製造”的基礎瓶頸,不只是某些高精產品“做不出來”,而是無法“穩定地做出來”。穩定性,意味着質量,意味着交付,還意味着成本,不僅涉及到技術,還涉及到工藝,以及管理,因而始終是我們成為“製造強國”的一道鬼門關。
當年張瑞敏砸冰箱,砸出來的正是“穩定”的產品品質,和“穩定”的產品質量觀。
1988年,“前海爾”以最高分獲得了全國冰箱評比首枚質量金牌;1990年在“海爾集團”誕生前一年,又獲得了“國家質量管理獎”——通過“穩質量”, 海爾就此“穩”住了自己的行業強者地位。
張瑞敏用"穩質量",穩住了海爾發展的根基。
3、穩服務
經過10年舉國追趕,進入1990年代後,日用產品嚴重短缺基本就成回憶了。
這時企業比拼的除了更加穩定的產能和性能,在日趨同質化下,還需要進一步延伸到生產車間之外。最直接的,就是客户服務。放下大錘的張瑞敏,在成立海爾集團的同時,在國內最早洞察到了這一點。
於是,在以往“省優部優國優”、“質量的保證”已然落俗後,海爾率先打出了“真誠到永遠”,進而海爾的標籤也從剛硬的大錘,變成了可愛的卡通。
其實提出服務並不難,難的是落實服務。所謂行勝於知。
為此,張瑞敏進一步發揚了他從“嚴禁大小便”就表現出來的捕捉關鍵細節的卓然能力,率先讓所有上門服務人員統一穿上了鞋套。一個不起眼的鞋套,卻讓中國消費者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被尊重。
在腳下細微處有了變化後,張瑞敏又從空中出了大手筆:在一個超級炎熱的暑期,在空調已全國脱銷,安裝已四處斷檔時,海爾居然奢侈地用飛機空運空調安裝工,來滿足全國用户的消暑需求——和砸冰箱砸質量一樣:在看似不必要時的追求,才是真實的價值追求。這件事給當年尚未坐過飛機的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也是我對海爾的最初印象。同時,這也給全國消費者對於“海爾服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了“真誠到永遠”的生動註解。至今,很多消費者一提海爾,首先想到的還是“服務好”。
口號永遠飄在天上,只有切實且持續地落實,才會“穩穩”扎進人心裏。
4、穩品牌
這真是一件很難的事。創牌已很不容易,而把創出來的品牌再“穩”進用户心智,更是難上加難。過去30年,中國企業界有多少流星劃空而過?有多少行星面目全非?又有幾家歷經時間考驗後,始終如恆星般持續燃燒,凝聚星系,並孕育生命?
當接近跨世紀時,海爾已然在國內市場通過質量、服務以及文創,穩住了自己的行業地位和市場形象後,張瑞敏依然認為海爾在三個層面上還要繼續開拓:
一是將海爾的服務品牌,從售後推向研發,從維修推向創造,從標準化推向個性化。標誌理念,是張瑞敏那句著名的“沒有淡季產品,只有淡季思維”;標誌落地,就是後來廣為傳頌的“地瓜洗衣機”。一款專為農村非主流需求定製的產品,也許只是一個個案,但它卻開啓了中國消費者對於自身需求、中國企業界對於滿足需求的全新認知。
只有企業的“真誠”,是基於滿足用户需求,深入到用户內心了,企業的品牌才算是“穩”住了。
那個年代,VCD產業的爆火和迅速爆衰曾引起熱議。我想不只因為中國VCD廠家沒有核心技術,也和整個行業都沒有“用户-需求-服務-創新”的核心理念有關。沒有,就註定“穩不住”。
二是將海爾的管理品牌,從賣場推向業界。標誌是“休克魚”理論的提出與實踐。當市場告別短缺、產能出現過剩、外資咄咄逼人,重組併購就必然出現。張瑞敏的獨特,在於他不僅關注併購本身,還同時思考用什麼工具來統領和成功實現併購。為此,他率先提出了:以海爾的企業文化,而非資本或業務,作為併購先導,重新激活那些“休克魚”企業。這是領先於時代的。
從此,海爾率先在企業界打響了自己的B端管理品牌。至今業所共知:海爾的管理強——這與韋爾奇治下的GE如出一轍:最重要的不是GE生產什麼產品獲取了利潤,而是GE輸出了什麼管理引領了時代。這一點,海爾一直延續到今天,不斷在發揚光大。
1998年,張瑞敏成為首個登上哈佛講壇的中國企業家。
三是將海爾的企業品牌,從國內推向全球,並站穩腳跟。從90年代末延續到21世紀初,海爾共有三個標誌性事件:第一個是最晚發生的,海爾2003年在日本東京銀座,開創性樹立了巨幅廣告牌,彰顯了中國企業的品牌自信,至今穩如泰山,成為中國赴日遊客必去的打卡地。第二個是中國遊客也都想去但沒機會去、中國企業則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張瑞敏居然早在1998年就去成了,那就是率先代表中國企業的管理創新,登上了哈佛講台。第三個是中國遊客肯定都不會去、中國企業敢想但卻不敢去的地方,張瑞敏帶着海爾也去了,那就是1999年到美國南卡州辦廠。生來帶有些許德國基因的海爾(起初曾與德國利勃海爾合資),通過先後在最具代表性的西方精英端、產業端、消費端開疆拓土、站穩腳跟,就此開啓了海爾品牌國際化,進而為後來的海爾資源國際化,做了鋪墊。
2003年日本東京,海爾的霓虹燈廣告亮相銀座。
在銀座豎廣告,大眾舉目稱奇;在哈佛談管理,業界交口稱讚;但在美國開工廠,卻各方爭議極大。
對此,張瑞敏曾用反問回擊質疑:“你們只考慮了走出去的風險,但有沒有考慮不走出去的風險?”在中國尚未加入WTO時,這一發問是極富前瞻性的。關鍵是張瑞敏已看到了企業基於時代趨勢所面臨的巨大戰略風險。
具有時代風險意識的戰術激進,有時反而是一種能經受時代考驗的戰略穩健。這是一種辯證。
當20世紀已然走完時,張瑞敏做到了:在消費端,海爾“有服務”;在產業端,海爾“有管理”;在精英端,海爾“有特色”。海爾由此“穩居”中國企業的最前列。
以上這一切成就,張瑞敏將其歸因於他1997年首次參加“中外管理官產學懇談會”時所提出的一句話:“沒有思路,就沒有出路!”——這成為他自己和外界一致認為他最具提綱挈領的“變革者宣言”,成就了他不只是一位企業家,而且是一位思想家,一位“管理創新思想家”。
張瑞敏在1997年首次參加“中外管理官產學懇談會”時提出:“沒有思路,就沒有出路!”
21世紀:張瑞敏心無旁騖將全球市場導入海爾組織——“創人”
創新思想,從來不是一根單向直線。
本世紀這21年,在我看來,海爾走了和20世紀16年看似“相反”的道路。20世紀,張瑞敏的“管理創新路徑”是由內而外,從無到有;而進入21世紀,他開始反過來,“管理創新路徑”是由外向內,並把內外融為一體,從有到變。
無疑,比起20世紀的砸冰箱、砸市場,21世紀的砸組織,是更冒險、更關鍵也更艱難的劇變。而張瑞敏這一更大膽的管理創新,在我看來主要也是靠幾個“穩”字成功扛過來,並創出來的。
5、穩遠見
進入21世紀後,張瑞敏馬上意識到即將長久改變世界的,不是WTO的衝擊,不是911的混亂,而是互聯網的崛起。
張瑞敏與我對話中,每每以"在互聯網時代"作為前提。
在本世紀我有幸和張瑞敏的對話中,對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他幾乎都是以“在互聯網的時代”作為前綴開始的。而更難能可貴,或説張瑞敏比馬雲的洞察更為深刻的地方在於,他已意識到了:互聯網徹底改變世界的,不只是C端消費習慣,更在於B端組織模式。
這是很了不起的。畢竟即便是在互聯網的“老家”美國,主流關注額熱炒的也是消費互聯網,馬雲、張朝陽、劉強東、周鴻禕們機敏地“拷貝”了幾乎美國所有的消費互聯網模式,可謂是順應時代——但不是引領時代。
引領時代,需要在還未發生、也沒人認為會發生時,就明確判斷出必然將要發生。而那時張瑞敏就意識到了,真正引領時代的,將遲早發生在組織層面,而非僅僅終端層面——要知道,到了2021年,終端為王,流量至上,帶貨直播,仍然換湯不換藥地大有市場。
“遠望方覺風浪小,凌空乃知海波平。”高瞻遠矚,心平氣和,穩如泰山。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副對聯。張瑞敏在這次互聯網變革當中因為早早看到了“遠方的後天”,也展現出了這種高度與氣度。
我們不敢幹,或幹不定,往往是因為其實沒看清,心裏沒底;我們幹得急,或幹不穩,往往是因為只看今天,至多明天。而張瑞敏,已看清楚了後天,那就堅持幹——哪怕明天依然迷霧重重。
於是,張瑞敏在本世紀初,就開始了一場在外界看來非常激進、難以理解且無法祝福的重大組織再造——當時叫“市場鏈”(“人單合一”的雛形)。那時,張瑞敏預見到了互聯網帶來的最大變化,不是電商或網紅,而是市場需求及其變化的高度不確定性。為此,只有整個企業都能夠對市場的變化,以最快的速度做出響應,才能不被時代所淘汰。而這個全新的時代所需要的全新速度,又必須要創新出一種全新的組織運營模式來保障。這個組織運營的全新模式,就是要將市場邏輯衝破企業圍牆導入到企業內部來。通俗説就是:“人人都成CEO”。
對此,家父、中外管理創始人楊沛霆教授,當時就果敢且率先做出瞭如下判斷:“海爾這次組織變革,將是自福特的大規模流水線生產、豐田的柔性定製化生產之後,人類第三次重大生產方式革命!”
中外管理創始人楊沛霆、張瑞敏、稻盛和夫在第18屆“中外管理官產學懇談會”上交流組織變革。
經過不斷迭代完善,到了2005年,張瑞敏的思路日漸成熟,正式提出了“人單合一”。那時商界和學界普遍聽不懂。但5年後,陸續“默默”地都懂了。
到2021年,消費互聯網已疲態盡顯:沒有多少消費者還關心“雙11”的流水額;“頂流帶貨”,對企業更多屬於飲鴆止渴。而張瑞敏看準的工業互聯網,以及配套的組織生態化,才剛剛開始。
看準了長遠未來,鼻息與步態自然更穩。
6、穩變革
關於海爾在本世紀的“人單合一”組織變革歷程,大家都很熟悉,我不再贅述。但值得強調的是,我認為:在一個劇變乃至顛覆的時代,企業決定做變革,包括顛覆性的變革,還並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顛覆性變革在堅決推進、百折不回的同時,企業的基本盤,包括組織、業務、業績,如何還能保持基本“穩定”?這20年,恨不能人人都在喊變革、天天打槍不瞄準,但很少有人討論並且做到:該變要變的同時,還能該穩能穩!
很多人都知道張瑞敏辦公室裏常年有一幅巨輪沉沒的畫像。這説明他時刻在考慮,如何避免海爾這艘已然越來越龐大的巨輪,出現泰坦尼克號式瞬間傾覆。
而這,首先一方面,就要杜絕惰性帶來的風險。
為此,思想上永遠不能自我滿足,不能故步自封,要始終鋭意進取,要始終創業創新,為此張瑞敏始終強調“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後來還不足以表達心境,乾脆自己直接創造了一個新詞,叫:“自以為非”。並在反覆錘鍊後,把這一點作為了海爾文化的核心靈魂。
同時另一方面,還要規避變革帶來的風險。
張瑞敏自己和海爾高層公開承認,如果海爾這次前無古人的組織變革失敗了,其風險就是一個“好好的海爾”就此解體,“變沒了”。於是,自討“高原缺氧”之苦的張瑞敏,會用“自殺”與“他殺”來描述海爾的處境與選擇,進而決絕。
其實,人生只要看到了真正的風險,就很有可能規避風險的發生。
為此,張瑞敏決心實現:“讓飛機在飛行中換引擎”。飛行是常態和功能,換引擎是常規和保障,而在飛行中換引擎,一方面看起來是最不可思議的冒險,但另一方面反而説明了張瑞敏始終在進行系統思考:如何在保障組織運行安全之下,實現根本和徹底的組織變革。
為此,海爾把“人單合一”變革的推進辦法,比喻為“扭秧歌”。也就是,在沒有老師,沒有路標,沒有氧氣,當然也沒有對手之下,不是認準一條荊棘路就“大步流星”走到黑,而是“前進兩步不妨後退一步,晃着向前走”,即用最柔軟的身段,來保護最決絕的步伐。
真正的變革,都不是令旗一舉、手起刀落,而是一週一週、一步一步“扭”出來的。本世紀以來海爾每週六鐵定的變革推進會,張瑞敏必親自參加。所以,各種社交應酬圈子場合,我們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那麼,張瑞敏的“穩變革”,除了“扭秧歌”的過程方法論,有沒有圍繞決策的方法論?當然有。早在“人單合一”還處於“市場鏈”萌芽階段的2003年,張瑞敏就曾平緩而明確地對家父説道:“企業變革決策的成敗,往往要看決策後的決策怎樣。變革失敗往往是後續決策出了問題。”也就是説,重大決策後的“二次決策”,才是變革穩健進而成功的關鍵。本質,就是要系統思考,要系統決策。
海爾組織活化的直接結果,便是堅決去除科層制傳統組織下必然出現的大批“隔熱幹部”。這也就意味着海爾員工規模的大幅縮減:原來8萬多名員工在幾年裏做到了腰斬。但這不是裁員,進而推向社會,更沒有出現羣體事件,而是通過內部創業機制,將大批中層從“在冊”變為“在線”,孵化或轉化成在海爾平台型組織上的“小微創客”。海爾自身,10年裏也從科層型組織,逐漸“扭”成為平台型組織,再進化為網絡化組織和生態型組織。
相比發動變革,“穩變革”才是最考驗管理者睿智與韌性的。張瑞敏做到了。
家父在本世紀初就認定海爾開創了福特、豐田之後的人類第三次生產方式的革命。
7、穩跨界
張瑞敏對於自己創造的“人單合一”模式,有一個生動的功能比喻,叫做“沙拉醬”。不管什麼國別文化,不管什麼行業特徵,只要澆上“人單合一”的“沙拉醬”,就都是海爾牌“沙拉”。
跨國併購,始終是中國企業在21世紀頭10年的傷痛。
從TCL、明基到聯想、南汽,基本上都是看似天賜良機,實則證明得不償失,甚至苦不堪言。而跨國併購中的跨文化整合,又尤其是令所有人頭疼不已甚至絕望畏懼的事。即便是本世紀初的惠普併購康柏,同國別且同行業,整合都非常艱難,更別説中國企業的“蛇吞象”了。問題出在哪裏?在於併購成立的基礎,當然是資本,但是併購成功的關鍵,卻主要不再是資本。然而要命的是,那時中國企業走出國門,之前手裏只拎着貨,現在手裏只提着錢。“人家自家好多年都一直搞不定的事,你一個外人跑去馬上就能搞定嗎?”已然成為世界玻璃大王的福耀曹德旺,對此至今謹小慎微。
而21世紀走完第一個10年後,張瑞敏手端着用10年實踐已調好配方的“沙拉醬”,決心用自己全球獨創的“管理”,對着自己看準的國際級“休克魚”,澆上去。然後一起“扭扭秧歌”,試試看。
從亞洲的三洋白電、大洋洲的斐雪派克,到北美洲的GE家電,張瑞敏又用了10年先後做了三場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單合一”跨國版試驗。結果這三盤“人單合一沙拉醬”都取得了可驗證的成功。而成功,表現在於團隊穩中有凝,管理穩中有合,業績穩中有升,活力穩中有振。
在這三場海外併購中,張瑞敏和海爾團隊將堅決與穩健,將矢志不渝與因地制宜,演繹到了極致。我在2013年曾有幸親赴泰國、日本,現場感受到了海爾在整合三洋白電過程中所經歷的風風雨雨(參見2013年《中外管理》第4期封面文章《海爾亞洲造》)。從對更關注集體的日本人講“誰團結誰”,到跟愛突出個人的美國人講“誰領導誰”——而他們都曾是海爾的老師,骨子裏都流着高傲的血,甚至一度要收購海爾——張瑞敏面對東西方兩種極致而優秀的文明,沒有後來居上、反戈一擊的快意,而是自信從容地澆灌和攪拌着自己的“人單合一沙拉醬”,與各方耐心追求價值觀與機制行為上的最大公約數。
於是這三家,組織沒有大裁員,高管沒有大流失,業績沒有大震盪,品牌沒有大縮水,以致媒體沒有大新聞——這一穩,是本世紀初的中國企業在海外併購中遙不可及的。
作為跨國整合,作為創新實驗,沒有什麼比實現了穩中推進,進而落地生根,更值得稱道。
8、穩業績
過去一段時間,一些朋友一直質疑海爾的營收規模、股價市值、技術創新似乎都不是業界最拔尖的,張瑞敏在過去15年裏也很少成為風口人物,一度有人誤以為自甘寂寞的海爾已成“昨天”。但只有瞭解海爾的朋友才明白,當海爾在埋頭做且持續做這麼前無古人、旁無參照的重大變革時,還能持續實現穩中有升的總體業績,才是真正了不起的。海爾在內部自己折騰自己,但是海爾在外部實現了穩健如初。業績穩健,留給了組織變革更大的空間和更多的時間。
特別是,當退潮時,看誰還穿着泳褲。
從最直觀的層面看:2021年上半年,剛經歷新冠疫情考驗的海爾,在“人單合一”機制的激發下,取得了非常亮眼的經營業績:集團旗下的“海爾智家”,穩定在千億規模之上,營收相對疫情前的2019年有22.7%的增長,淨利潤同比有35.5%的增長,現金流更有132.6%的增長。其中,美洲市場與2020年同比提升20%,踐行“人單合一”的GE家電,更是美國市場唯一逆勢增長的主流家電品牌。此外,海爾在歐洲市場提升35%,南亞市場提升45%,東南亞市場提升24%,澳洲市場提升39%。
從更高遠的層面看:2020年海爾位居全球大型家用電器品牌零售量第一,並已蟬聯該冠軍12年,看樣子還將繼續蟬聯下去;2021年海爾品牌價值達3728.09億,更是連續20年穩居中國品牌價值榜首。
從更落地的層面看:目前海爾孵化的創客已達90000多個,小微公司4000多家,已經進入A輪及以上融資的有183家,即將和已經IPO上市的共有22家——在海爾平台上創業遠比市場上創業高得多的成活率,不只是海爾作為集團轉型的成功,更是企業社會責任的體現。
從更內在的層面看:海爾最高層的傳承,張瑞敏用了長達20年來耐心“賽馬”。這期間,他從不明確回答“接班人”問題,但他心目中一直在打造一個“自湧現”接班人的機制,一步一步篩選,一步一步歷練,一步一步成熟。於是在2021年11月,當親歷了所有海爾變革、承載了全部海爾變革基因的周雲傑正式接班、梁海山繼續搭檔(早在10年前,我就認為“最卓越的領導,不是一個最聰穎的天才,而是一對最匹配的搭檔”)揭曉時,業界竟連一點漣漪都沒有——太順理成章了。這是連以傳承聞名的GE,都做不到的。
這,就叫“飛行中換引擎”。
在張瑞敏的實踐中,組織做變革換引擎,應始終保持一種動態的穩健。
9、穩引擎
穩變革,還包括穩變革本身。也就是變革雖然產生了新引擎,也用大約15年順利換上去了,但更換引擎不是物理性地一勞永逸,而是要在未來具備穩定地產出、演進和複製、繁衍的生物性功能。這才是張瑞敏心目中所想的終點。
張瑞敏推行變革的目的,不是為了變革的熱鬧而變革,也不再是當年的斜坡推球,一鬆手就會滅頂之禍,而是為了避免傳統組織必然出現的“自僵化”,能夠實現“自湧現”、“自驅動”、“自適應”、“自進化”、“自裂變”,也就是形成基於生態鏈小微羣的“生態型組織”。
大自然雖然每天都在生生死死,雖然不可避免橫遭天災,但是大自然的生態系統,始終都是平衡穩定、和諧共生的,而並不依託任何一山一水一植一獸的起落興衰。
與此同時,古生物學上有一個著名命題:鳥類是不是從恐龍變來的?邏輯學上也有一個著名難題:是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第一個命題已然有解:鳥類就是從恐龍進化來的。於是,一個糾結的邏輯學難題便成了一個簡單的科學命題:是有一隻恐龍先進化成第一隻鳥,再產出了第一隻鳥蛋?還是一隻恐龍先產下了第一隻鳥蛋,再孵化出了第一隻鳥?很顯然,答案是第二個。因為真正的基因變異——而不僅僅是基因複製,應該是發生在生殖繁衍中的。
張瑞敏通過“人單合一”所孵出的小微創客鏈羣,正是通過生態“繁衍”來創造物種“變異”。而這一創造,無需上帝的鞭子和女媧的纖手,而是如同生物進化一樣,都是適應環境而自我發生的。
於是,生態圈本身的內在機制,就比任何一個物種(包括人類)都要重要。
好比喬治·華盛頓,留下的不是個人的豐碑,不是瞬間的巔峯,而是一個偉大的機制。張瑞敏所期望的海爾,也是如此。
可以説,張瑞敏追求的“自以為非”是“心態”,張瑞敏期待的“創業創新”是“狀態”,而張瑞敏創造的“人單合一”就是“生態”。
到2021年,海爾生態圈裏除了“海爾”,已形成了高端品牌(如卡薩帝)、場景品牌(如三翼鳥)、生態品牌三大品牌軍陣,而其中生態品牌又已形成卡奧斯、日日順、海創匯等7大生態鏈羣品牌。一切初具模樣。
到這時,張瑞敏才微笑着放心了:接下來,看你們的,並相信你們。
10、穩人性
72歲的張瑞敏退出一線。但這不是畫個人句號的時候,而是畫關於人的歎號。
在海爾創業30年時,張瑞敏基於自身實踐和觀察,曾做過一次非常帶有哲學意味和高度的總結:“企業即人,管理即借力”。
企業意味着什麼?從傳統的角度,意味着至少要有錢(能開辦),要有財務(能算賬),要有設備(能生產),要有產品(能交易),要有渠道(能銷貨),要有模式(能賺錢),要有戰略(能發展)。但是,張瑞敏看到的是能驅動且能持續驅動以上所有這一切要素的引擎——那就是“人”。
這有什麼獨到的嗎?誰不知道做企業需要人?當前企業家又有哪個不在為人而頭疼?但是,我們又是怎樣理解“人”的?福特曾説過一句很刻薄但很現實的話:“本來我只希望僱傭一雙手,卻不得不僱傭一個人。”可見,在大工業流水線時代,人的存在只是機器不得已的補充,人其實是“物化”的——有時我們有些老闆對自己的高管,怕也多少還是這樣看。把人當手用,自然缺人用。
但在互聯網、物聯網和人工智能出現後,“無人化”開始興起,同時也帶來了大量的社會焦慮。其本質是,如果你對“人”的理解還停留在福特時代,那麼只有一雙手的人,在未來確實是沒有出路;只有一雙雙“手”的企業,怕在未來也沒有出路。但本質在於“人”之所以為“人”,並不是因為一雙手,而是因為人所獨有的“創造性”和“關愛心”。所以,越是“無人化”時代,作為“人”,反而越是重要。
青島海爾工業園的董事局大樓中,有一棵榕樹被張瑞敏賦予了“獨木成林,大方無隅”的寓意。
對於“人”,張瑞敏正是看到了其“創造性”的獨特性和無限性。一個組織的創造性,決定於組織裏每個人的創造性激發。因此企業的核心使命,不再是“穩定”地創造“產品”,而是“穩定”地創造具有創造性的“人”。
而一個企業能夠“穩定”地創造出有創造性的人,恰恰不是依靠某個人(比如天才或聖人),而是靠能“穩定”地激發人性創造性的一套機制。
這套機制,又首先來自設計者對於人性深層次的洞察。世事無常,滄海桑田,但人性卻是這世間最具有普適性和穩定性的。因此基於激發人創造性為目的的“人單合一”,才可能成為百試不爽的“沙拉醬”。
但人性,不只有創造性,不只有關愛心。人性裏的破壞性,有時甚至超過獸性。
比如:賭性。
賭性,是人類所特有的,且恰恰在中國的土壤很肥沃——很不幸,全球賭場裏往往同胞是最多的,又特別是在中國市場化企業家羣體裏。他們在生活中的賭場里豪賭,也逐漸把企業和事業也當作了“賭場”。事實上,過去40年中國企業界的諸多“傳奇人物”,靠“賭”(所謂“押準了時代機會”)而贏的大有人在。以至於直到今天,“愛賭才會贏”依然被一些剛賭贏的“風口企業家”矇眼信奉。但是,因賭而輸的企業家,更是大有人在——甚至説前述因賭而贏、一時風光的企業家,幾乎最終都因賭而輸,甚至身敗名裂、傾家蕩產。
因此,追求個人善始善終、企業活力長青的張瑞敏,非常警惕人性中的“賭性”。
他從不羨慕因賭而一時成為“成功的企業”,而追求企業能夠持續激發創造性,獲得持續成功,成為“時代的企業”。為此,企業就必須戒除“某個人的賭性”。所有個人,不管看起來多麼英明,或英明得多麼久,最終都是靠不住的,並往往因為最終個人太過英明,而將組織與個人陷於萬劫不復。
而基於“人單合一”,將海爾變成了“無需”張瑞敏來“英明”、無需來“賭”的“生態化組織”,則是基於人性洞察、戒除賭性風險的切實機制保障。
張瑞敏要創造一種無需自己去"英明決策"的能自決策、自進化的組織生態系統。
可以説,張瑞敏所要終極創造的,是一套能夠“穩定”地激發和輸出“人性中的創造性”卻又不依賴於任何個人“創造性”的組織運轉體系。
“穩變革”就勢必要“穩引擎”,而“穩引擎”正是基於“穩人性”。
於是,張瑞敏在退居二線演講的最後,以一種“童心”,引用了一句名言:“有限的遊戲以取勝為目的,無限的遊戲以延續遊戲為目的”。
本質上,人世間一切“價值”,都是基於“可持續”,並受之檢驗。
於是我們再看,在哪一年,到哪一歲,因哪一事而退,就不那麼重要了。
這就是我眼中“十拿十穩”的張瑞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