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拜登能不能依靠郵寄選票實現翻盤、從而贏得大選(這種情況大概會是2000年重演),2020年大選的民調機構都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供後世恥笑。
大選前的最後一組民調顯示:拜登在全國層面領先大約8個百分點,在戰場州領先大約3個百分點。現在,無論戰場州的結果如何,全國形勢已經很明朗了:懂王僅僅落後1.6個百分點,與四年前相仿。高達6個百分點的錯判,簡直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我們無需指出民調在部分戰場州錯的有多離譜——認為拜登在得克薩斯只落後2個百分點(導致他錯誤地在此投入大量資源);認為懂王在俄亥俄與拜登是五五開(其實懂王乾脆利落地贏了8個百分點);認為拜登在鐵鏽地帶的優勢很穩固(其實三個州都處於膠着狀態)……
總而言之,這是一次民調失敗的總記錄,甚至比四年前的失敗還徹底。四年前,民調機構還可以歸咎於“十一月驚奇”(FBI重啓郵件門調查),而今年沒有這種驚奇了。過去四年,媒體和民調機構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錯誤、改進民調取樣方式,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毫無作用;或許有副作用?
當然,懂王還沒有贏得選舉。拜登完全有可能後來居上,依靠郵寄選票險勝。但是,即便如此,民調還是徹頭徹尾地錯了,因為他們期待的是一場“藍色巨浪”。某些愚蠢的媒體甚至討論過拜登能不能複製里根在1984年創造的奇蹟,把懂王的鐵票統統翻過來。想多了。
538預測拜登的勝率高達89%,顯然是嚴重高估了
千言萬語,萬語千言:民調不靠譜,誰信民調誰就傻了。那麼,民調到底錯在哪裏了呢?換句話説,民調機構究竟應該如何改變,才能避免再次被羞辱呢?
對於這個問題,本怪盜團團長比較有發言權,因為我做過很多草根調研,其中既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場失敗發生在四年多以前,恰恰是懂王第一次選舉前三個月。當時我就職於某外資投行(名字就不點了),往返於北京和香港之間,看着一大堆靠譜或不靠譜的A股 港股小股票。我的這個老東家有一個引以為傲的下屬機構,叫做“證據實驗室”——聽名字就很高大上的樣子。
“證據實驗室”的主要職能是通過線上調研、線下訪談等方式,提供第一手的草根信息,從而指導投資決策。一般投資者獲得信息的方式,無非是去上市公司拜訪、讀財報、找專家諮詢等;這些全部是“自上而下”的調研方式。老東家在全球每個主要國家都設立了“證據實驗室”,據説在中國就覆蓋了全部一二線城市和部分三線城市,能夠提供“自下而上”的寶貴信息。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非常興奮,迫不及待地想讓“證據實驗室”為我服務。但是,等了半年才輪到我。
因為“證據實驗室”非常昂貴,搞一次涉及幾萬人的問卷調查要投入幾十萬乃至上百萬費用,還要涉及數十名全職或外包員工,所以流程非常緩慢。經過半年鍥而不捨地申請,我終於獲准利用“證據實驗室”對中國的電影行業進行調研。當時是2016年二季度,電影市場從高速增長驟然轉入下滑軌道,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種下滑是暫時的嗎?電影行業還值不值得投資,如果值得,那麼應該下注哪些公司?
“證據實驗室”花了三個月進行了大範圍問卷調查,覆蓋了來自所有省會城市和部分三線城市的上萬名消費者。我在當年7月拿到了結論,令我大開眼界:
1.大部分受訪者表示,未來半年會提高去電影院的頻率,而且認為電影是自己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2.絕大部分受訪者並不認為現在的電影票價偏貴,而且可以接受10-20%的票價上漲。
3.超過半數受訪者表示,相比好萊塢電影,他們更喜歡國產電影,而且愛看各種各樣的國產電影。
4.幾乎所有受訪者都表示,流媒體和短視頻的普及不會影響他們對線下看電影的興趣。
根據上述資料,毫無疑問,中國電影行業將在半年內經歷一波盪氣迴腸的反彈,觀影人數和票價都可以上升,國產片的市場份額也可以上升……你還能找到比這更樂觀的行業嗎?説實話,這個結論樂觀得太過分了,但是我覺得,既然“證據實驗室”花了這麼多錢、這麼多時間,用科學方法做了這麼一個科學調查,那麼總不可能是錯的吧?至少方向正確吧?
於是,本怪盜團團長以上述民調數據為基礎,撰寫了一系列唱多中國電影行業的研究報告。今天回想起來,我恨不得穿越回去徹底撕毀報告草稿——簡直是丟人現眼。直到2017年8月(整整一年以後),電影市場才觸底反彈,而且迄今也沒有恢復過2013-15年的驚人增速。電影票價多年沒有上漲,觀影人次增長非常緩慢;國產電影的市場份額在2017年上半年暴跌了一波。錯的這麼徹底,也是沒誰了。
此後的四年,我一直在捫心自問:到底哪裏錯了?為什麼幾乎在每個問題上都錯了?事實上,我應該在閲讀原始數據時,就發現一些疑點,足以證明這次民調有嚴重瑕疵:
1.大部分受訪者表示自己平均每月去一次電影院。這是不可能的:當年中國人均每年觀影只有1次,在一線城市也只有4次。平均每月看一次電影,就算在美國的大城市也不可能發生。
2.大部分受訪者表示自己最經常使用“淘寶電影”(即淘票票)購買電影票,比例遠遠超過了淘票票官方公佈的數字。有可能他們根本沒有認真回答問題。
3.在被問及“你喜歡看哪些類型的電影”時,許多受訪者勾選了全部選項,或者至少勾選了大部分選項。消費者會愛看一切類型的電影嗎?要麼調查方法有問題,要麼數據源頭有問題。
後來我又做過一些類似的民調。慢慢的,我發現了民調這種調研方法本身就是有問題的。無論由誰去做民調,無論用什麼科學手段做,都不能消除民調本身的巨大劣勢。讓我總結一下民調的可悲之處:
首先,受訪者往往不會認真對待民調。試想想,你在吃飯或看電視時接到一個電話,詢問你更支持懂王還是拜登,或者你平均多久去一次電影院;你有多大概率認真回答?可能你會憑印象隨便説個答案,可能你會惡作劇地説個假答案。在這種5-10分鐘的短暫交流中,你會透露什麼心聲嗎?
其次,受訪者的回答受到了調查者的明確影響。例如,在那次失敗的“電影行業民調”當中,我們的問卷措辭比較樂觀;從設計者到執行者,大家骨子裏都是希望電影行業實現良好增長的(否則還怎麼賺錢)。這種樂觀的潛意識傳導給了受訪者,他們不願讓我們失望,就給出了讓我們滿意的回答。就像你接到一個電話:“請問您支持拜登還是懂王呢?”從民調機構的名字中,你知道他們大概率是希望拜登贏的,所以你就順着他們回答了。
再次,受訪者在潛意識裏都不希望被“孤立”,或者被視為“低人一等”。例如,在電影票價的問題上,他們會想:“如果我説30塊錢的電影票太貴了,不等於承認自己很窮嗎?”在國產片VS好萊塢影片的問題上,他們會想:“自稱愛看國產片,是不是會顯得更支持國貨、更正確呢?”雖然調研員不會進入他們的日常生活,但是潛意識仍然會阻止他們説出真話。
我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絕大部分人都沒有曬過任何在拼多多買的東西,但是1/4的人關注了拼多多的微信公眾號(説明至少使用過一次拼多多小程序)。絕大部分人都自稱工作很忙、不玩遊戲,但是有一半人出現在了《王者榮耀》遊戲號的排行榜當中。説到底,對於金融圈或互聯網圈的專業人士來説,玩遊戲會有玩物喪志、不務正業的嫌疑,而在拼多多買便宜貨則對個人經濟形象不利。所以大家都默契地選擇了不去宣傳。
如果在微信好友這樣的強社交關係當中,都普遍存在着“言不由衷”“經營人設”的狀況,那麼可想而知——那些萍水相逢的民調會有多大價值?
自從2017年以後,我從來沒有使用過民調這個工具。我覺得,可靠的草根調研方式有兩個:第一是以爬蟲、衞星圖、大數據等純粹的技術手段,去獲得“客觀的”數據;第二是以一對一訪談、喝茶乃至喝酒聊天等手段,去獲得“深度的”認識。民調則兩頭落空,既不客觀又不深度。
用專業手段進行的大範圍民調可能還有一點參考價值,用業餘手段進行的不科學民調則一無是處(甚至有負作用)。我還記得2019年11月,某券商分析師組織了50名同事品嚐瑞幸咖啡,得出了“大部分人喜愛瑞幸咖啡口味”的民調結論。我不知道樣本數僅僅為50人的民調有什麼參考意義……
不過,我們還需要正視並回答一個問題:
在2016年以前,民調對總統選舉的預測大致還是有用的,誤差不會特別大。為什麼2016年以來就變得如此離譜了呢?
我覺得這個問題得分兩方面回答。我不是統計學與心理學方面的專家,我只能根據我的主觀感受提供一些備選答案:
首先,隨着社交網絡的崛起,人們的社交圈子大幅擴展了,社交頻率也大幅提升了。無論你在刷朋友圈還是推特,你都是在“社交”。所以,人們對於“社交孤立”乃至“社會化死亡”的恐懼也與日俱增。人們越來越不願意表達與主流觀點相悖的觀點,這種本能已經刻在了人們的腦海深處。這就是成千上萬的“沉默的懂王粉絲”選擇沉默的主要原因。
其次,懂王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候選人,他的人設和行為邏輯都是前所未有的。因為他是一個特異點,所以在制訂關於他的調查問卷時要特別小心,詢問的時候也要特別小心。因為民調機構從來沒有理解過懂王這個人以及他代表的利益,也就永遠無法正確地做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