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擴散蔓延,貿易保護主義、逆全球化有所抬頭,全球產業鏈、供應鏈遭受衝擊,不確定、不穩定因素顯著增多,我國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衝擊和影響。“保產業鏈供應鏈穩定”是今年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的“六保”之一,如何解讀我國產業鏈、供應鏈面臨的衝擊?怎樣維護產業鏈、供應鏈安全?未來全球產業鏈佈局調整趨勢如何?我國又將怎樣適應這種調整?本期中經論壇特別邀請專家學者、企業家,就此展開深入討論。
1、新冠肺炎疫情對維護產業鏈、供應鏈穩定造成哪些衝擊?如何評估這些衝擊和影響?
孚日控股集團董事長孫日貴:由於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持續蔓延,對產業鏈、供應鏈供需兩端不可避免產生嚴重影響。一方面,供給被打斷,產能利用率下降;另一方面,需求端出現萎縮,進出口訂單縮減,對各個行業尤其是外貿企業影響較大。
需要注意的是,目前全球產業鏈、供應鏈面臨的問題,並非因鏈條構成不合理所導致的,主要是由於各國疫情發展階段不同造成的。鏈條上各個環節密切關聯,而全球不同國家疫情形勢處於不同階段,缺乏協同復工的基礎,從而加大了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協調難度。
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產業所副主任盛朝迅:新冠肺炎疫情的發生,是一個外生的衝擊事件,並不能改變各國的成本結構和技術能力。但疫情促使美歐開始在戰略層面對供應鏈安全因素給予高度關注,從而增強了美歐改變“以中國為中心的全球供應鏈體系”的緊迫感,全球或將出現產業鏈縮短和分散化、多元化趨勢。目前,已有外資企業重新評估供應鏈安全,提出生產地點多樣化、降低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性,製藥、醫療器械和防疫物資等行業就近或本土化生產成為趨勢。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全球範圍內已有多家跨國公司減少研發投資或暫緩研發進程,如輝瑞、默沙東、禮來等。我國部分企業面臨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壓力以及嚴峻的就業形勢,因此,不得不大幅壓縮研發費用。但從長遠來看,只有擁有核心競爭力的產品才能在市場競爭中取得優勢,疫情將會倒逼企業加大研發投資力度,加速以數字化、智能化為標誌的新一輪技術創新發展。
山東財經大學校長趙忠秀:疫情在全球蔓延對維護我國產業鏈、供應鏈的穩定和安全造成了直接衝擊,加大了上游“供給中斷”和下游“需求中斷”的兩頭斷鏈風險。從供應鏈形態看,單鏈條的“蛇形”供應鏈斷鏈的風險最大,尤其容易被關鍵零部件的斷供“卡脖子”。因受疫情衝擊和影響,須儘快修復供應鏈,變串聯模式為並聯模式,由“蛇形”變成“蜘蛛形”,着力提升我國節點企業佈局掌控生產網絡能力。
2、如何看待美國某些政客提出的所謂供應鏈“去中國化”,這一舉動將給我國帶來怎樣的影響?
趙忠秀:所謂供應鏈“去中國化”已經不再是一個威脅,而已成為一個執行之中的問題。供應鏈的形成和生態優化有一個自然過程,既不能一夜之間建成,也不會一夜之間消失。中美經貿摩擦以來,美國處心積慮地脅迫一些在華投資企業迴歸,或者離開中國轉向其他國家地區。一些跨國公司為應對美國政府對投資的限制,不得不實施“中國+國外產能備份”的策略,將一部分訂單轉到中國以外的地區。
可以説供應鏈“去中國化”短期內已然開始,其具有局部性和策略性的特徵。但現代生產網絡的複雜性決定了這種撤離在短期內不可能大規模發生,也不可能強行“脱鈎”。
從長期來看,有部分外資會永久性地離開中國,轉投成本更低或者同行競爭程度較低的地區,但基於我國強大的內需市場和生產網絡組織能力,會出現與“去中國化”相反的強化對華投資現象,甚至為避免觸碰技術限制的“紅線”,或將出現技術“非美國化”的情況。這種變化促使我國採取積極有效舉措,進一步優化營商環境、補短板、強優勢,提升產業鏈供應鏈的穩定性和競爭力,進一步吸引外資持續流入,多措並舉鼓勵內資創新發展。
孫日貴:全球產業鏈佈局和供應鏈結構具有相對穩定性和依賴性,一些國家想讓企業從中國回遷、外遷並非易事。當前應找準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病因”,加強國際協調合作,維護其穩定和安全。
從長遠來看,疫情對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影響具有階段性和短期性特徵,難以從根本上改變全球產業鏈、供應鏈格局,隨着全球產業鏈、供應鏈不斷優化,各國企業在鏈條上的地位也將不斷髮生變化。因此,加快向產業鏈高端升級是我國製造業發展的必由之路。
3、應如何拉長長板、補齊短板,提升產業質量,增強我國產業鏈、供應鏈黏性?
中央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理事長鄭新立:我國應強化和培育更多具有全球優勢的產業鏈、供應鏈。對目前已具備優勢的產業鏈,包括5G、高鐵、電力、冶金、建材、機械、造船、家電、輕紡等,應實施產業基礎再造和技術提升工程,以加強和鞏固國際領先地位。對於其中的堵點和斷點,如芯片、光刻機、系統操作軟件、特種材料、關鍵元器件等,應由政府部門或行業協會牽頭,組織相關企業、大學和科研機構,形成一批緊密合作的產業聯盟,集中力量協同攻關,力求儘快突破,以鞏固我國在全球市場不可撼動的地位。
對於目前尚未形成優勢的高技術產業鏈,如戰略性新興產業方面的產業鏈,須抓緊佈局。包括人工智能、雲計算、工業互聯網、物聯網、生物技術、航空航天、新能源、新材料、先進製造等,進一步加大研發投入力度。特別是對有可能引發第四次工業革命的科學技術,如核聚變、量子技術、生命科學、智能製造等,加大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投入經費和強度,力求突破創新,搶佔全球制高點,爭取引領新一輪科技革命和工業革命。
盛朝迅:我國應抓住全球產業鏈、供應鏈調整的戰略窗口期,加強統籌規劃和頂層設計,全力做好產業基礎再造和產業鏈提升工作,夯實製造強國的根基和現代化經濟體系的底盤,提升產業鏈、供應鏈穩定性、安全性和競爭力。
高度聚焦高端芯片、基礎軟件、生物醫藥、先進裝備等影響產業競爭格局的重點領域,加快補齊相關領域的基礎零部件、關鍵材料、先進工藝、產業技術等短板,積極打造戰略性和全局性產業鏈,培育壯大形成新興優勢產業集羣。一方面,聚焦有限目標,集中力量攻克一批“卡脖子”技術。另一方面,對於絕大部分科技和產業創新項目而言,充分發揮市場作用,支持企業主體按照市場化運作產業基金方式推動。突出先行示範、效率優先,依託深圳、長三角等發達地區和華為等龍頭企業重點突破瓶頸制約。
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教授張佔斌:我國應有效提升價值鏈,增強重點產業核心競爭力。一是以技術創新提升產業價值鏈層級。我國之前主要是通過外包代工、外包組裝、貼牌生產等方式嵌入全球供應鏈,經濟利益微薄。欲推動價值鏈升級,就要深入實施國家知識產權戰略,向技術專利核心進軍,鍛造“自身硬功夫”,以技術實力在全球佈局關鍵產業。二是改造提升傳統制造業價值鏈層級。以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為重點,實施新技術改造工程,引導勞動密集型產業數字化轉型、智能化升級,加快發展高端製造、智能製造、綠色製造、服務型製造。三是繼續加大力度降低製造業產業鏈成本。進一步深化户籍、土地、能源等制度改革,釋放勞動力、土地、能源等要素的市場活力,降低各類要素價格。
4、在新形勢下如何防範產業鏈、供應鏈風險,維護我國產業鏈、供應鏈安全?
華夏幸福產業研究院院長顧強:首先,應在重點領域建立產能備份。疫情影響和所謂“去中國化”衝擊凸顯了在重點行業領域形成必要的產業備份的必要性。要主動佈局價值鏈高端環節,推動產業鏈和供應鏈轉移。
其次,推動製造業邁向價值鏈高端環節。我國製造業領域缺乏全球供應鏈主導權,企業對製造業的高端環節缺乏控制力。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長期佔據全球價值鏈中高端,獲取了大部分利潤。儘管我國製造業增加值居世界第一,零部件國產化近年來也有了長足進步,但我國在相當程度上還只是世界工廠。從產業鏈來看,在關鍵環節和核心零部件方面,仍然較為薄弱。因此,須引導產業結構調整升級,通過建立國家科技創新體系,掌握關鍵核心技術,實現重要領域的自主可控,推動我國產品由“以價取勝”到“以質取勝”,不斷提升我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
再次,應加大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合作力度。積極擴大對外投資合作,促進沿線國家資源互補、產能合作和產業融合,形成面向全球的貿易、投融資、生產、服務網絡,加快培育國際經濟合作和競爭新優勢。
盛朝迅:近年來,我國製造業部分環節出現外遷現象,保持鞏固完整產業鏈勢在必行。應重點關注汽車、電子、裝備製造等國際化程度比較高的產業,着力保障重要原材料、零部件和主要設備供給,加快修補中斷的產業鏈。
首先,加大對中小企業扶持力度。落實好減税降費各項政策,切實減輕企業負擔,減少減緩疫情和加徵關税對企業生產經營的影響。對關鍵行業基礎領域的中小企業予以救助。
其次,鼓勵產業向中西部地區轉移,選擇發展基礎較好、交通條件便利、環境承載力較高的中等城市打造一批先進製造業基地,並在資金、技術、土地供應、税收等方面加大支持力度,形成要素成本相對低廉的窪地,積極承接國內外產業轉移。
第三,強化產業鏈核心環節管控。建立完善國家技術安全管理清單制度,健全外資併購審查機制,進一步明確外資安全審查的範圍領域,避免外商惡意併購或者試圖控制我國產業鏈核心環節,給我國產業鏈安全造成損害或者帶來風險。
孫日貴:目前,應充分發揮我國企業的整體優勢,積極“走出去”,參與市場價值鏈的整合與重建,努力把握髮展主動權。
加快推動我國企業向全球產業鏈中高端邁進,一是堅持創新發展,加快轉型升級,突破一批關鍵核心技術;二是推動智能化發展,將新一代信息技術與製造業深度融合,提升我國製造業智能化水平;三是推動集羣發展,打造世界級先進製造業集聚區。
5、新冠肺炎疫情加劇了逆全球化的趨勢,也加速了全球產業鏈的進一步調整。未來全球產業鏈發展將呈現哪些新趨勢?
圖勝科技首席經濟學家兼東盟經濟研究院院長李文龍:考慮到疫情可能出現的常態化及其對全球分工協作的衝擊和影響,全球性供應鏈存在的合理性與經濟效應已經下降,取而代之的將是區域供應鏈的逐漸興起。
未來全球將出現三個更多體現區域特徵的供應鏈來代替全球產業鏈。一是中國—日韓—東盟供應鏈;二是美國—加拿大—墨西哥供應鏈;三是歐盟供應鏈。
供應鏈頂端成為大國競爭核心領域。全球供應鏈本是以市場為導向的經濟鏈,其以比較優勢為基礎、以物流為紐帶、以經濟效益為目標。
產業鏈的數字化特徵加強。隨着線上溝通方式的持續增加,促使生產與貿易鏈條的數字化發展,加速了傳統產業鏈的數字化轉型。同時,數字化轉型需要大量新基礎設施與設備作為支撐,這也加速了數字經濟硬件產業發展,包括5G網絡、5G手機、傳感器等快速發展。
南京大學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院長劉志彪:我國須高度警惕全球供應鏈重組的可能性。在考慮經濟效率的同時,把追求產業安全可控性作為生產環節、片段和工序區域進行空間配置的重要標準。疫情過後全球產業鏈極有可能朝着內向化趨勢發展。
一是在縱向分工上趨於縮短。原先分包給跨境企業生產,以工序、環節為對象的縱向分工體系,目前或應適度收回,某些環節可能要縮回到跨國企業內部進行,結果是一家企業內部可能包含了不同的工序、片段和環節。上述逆“產品內分工”的行為傾向,是一種“縱向一體化”。“縱向一體化”可能並不符合比較優勢和規模經濟原則,但該趨勢卻符合縮短供應鏈自主可控的要求。
二是在橫向分工上趨於區域化集聚。原先被拆散到不同國家的不同企業生產的工序和環節,在回縮過程中需落實在具體空間上,也就是佈局到一個國家或鄰近國家進行集中和集聚化生產,這將有助於推動在一個特定的區域內形成產業空間集聚化趨勢。
未來全球產業的分工和競爭態勢,將會從過去的產品內分工為主,轉向集羣分工為主,全球化競爭也將由過去跨國公司總部面對無數分散供應商的競爭格局,逐步轉化為產業鏈與產業鏈、產業集羣對產業集羣的競爭。這將使全球產業分工水平達到一個新的均衡,競爭者對最終市場的爭奪也將更加激烈,並促進競爭程度和水平進一步提升。
6、我國如何適應未來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調整?在穩定全球產業鏈、供應鏈上將發揮怎樣的作用?
李文龍:首先,可將加強與亞歐兩翼關係上升至首要戰略地位。兩翼的核心指的是“一帶一路”與日韓,兩翼不存在與我國的全面競爭關係,且與我國在產業鏈合作以及市場方面具有明顯的互補性,強化與亞歐兩翼的關係,將有利於鞏固我國在全球產業鏈的主導地位,更好地應對美國的遏制戰略。
其次,大力拓展數字產業鏈。我國當前發展數字經濟投入較多、發展潛力巨大。由此,我國應大力拓展在全球的數字產業鏈,並在此過程中逐步形成在全球數字化產業鏈的鏈主地位,瓦解美國在全球產業鏈中對我國的遏制。
最後,增加產業鏈的品牌效應。目前,我國產業鏈的民族品牌市場佔有率仍有較大提升空間。加大扶持與創造產業鏈的民族品牌以及加快推動品牌升級,不僅能夠激勵消費者對民族品牌的消費熱情與信心,增加商品在國內市場的佔有份額,而且有利於進一步擴大中國產業鏈與品牌在全球的影響力競爭力。
盛朝迅:我國應繼續深化拓展國際合作。一方面,以關鍵共性技術、前沿引領技術、現代工程技術、顛覆性技術創新為突破口,努力實現關鍵核心技術自主可控。另一方面,美國、德國、日本等科技創新強國仍是我國學習交流合作的對象。美國單方面挑起的貿易和科技爭端不會打亂我國科技、創新和產業領域開放合作的進程。以開放的胸襟、虛心包容的態度積極拓展深化與美國產業界、科學界以及歐盟、日韓等全世界一切科技創新強國的產業和技術合作交流。
準確把握經濟全球化新趨勢新特點,主動對標國際先進規則,積極探索國際合作新模式,通過全球資源利用、業務流程再造、產業鏈整合等方式,不斷提升我國產業發展全球位勢和分工地位,以高水平開放推動產業鏈現代化發展。繼續大力推動我國企業、機構、高校與美國、歐盟、日本、韓國等在科技、金融、人才等領域的合作,穩住在華外資企業,促進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以“一帶一路”建設為契機,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理念,全方位深化與創新大國和世界各國的合作,構建堅實穩固、內外循環的供應鏈體系。
張佔斌:穩定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特別需要中國力量。我國巨大的消費市場磁石效應和規模經濟帶來的低成本優勢,能夠支撐我國在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重要地位不動搖。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儘管存在着產業鏈、供應鏈外移風險,但我國疫情防控形勢持續向好,生產生活秩序加快恢復,力爭全產業鏈復工復產。我國製造業的優勢在於產業門類齊全、產業鏈完整和產業配套能力較強。隨着全球產業鏈、供應鏈格局和佈局進一步調整,國際合作與國際博弈更為激烈,我國將持續提升產業鏈、供應鏈的市場競爭力和發展引領力,在全球產業深度分工調整和創新發展過程中作出新貢獻。
來源:經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