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賢妻”蜕變為“總攻”,劉濤用了16年。16年過去,劉濤從《外來媳婦本地郎》(2000)裏的上海媳婦,變成了《歡樂頌》(2016)裏的上海CFO,這當然是一場“選角”的勝利。然而,以電視為媒介,劉濤的有趣之處還在於,它透視出當代女性自我想象的變化——她們不願再將自己定義為男人的附屬品,而是將自己命名為一種全新的性別氣質。
何謂“總攻”?注意,這不是一個動詞,更不是計劃經濟時代新聞標題裏常見的“向XX工程發起總攻”。準確地説,它是一個亞文化名詞。要解答什麼是“總攻”,首先要解答什麼是“攻”。最初,“攻”是一個BL小説概念,它用來指稱男男情侶中的主動方,與之相對的則是“受”。而“總攻”是把“攻”固定為一種日常狀態,即對任何一個“受”來説,他永遠是“攻”。可見,BL小説裏的“總攻”代表着一種魅力十足的性別氣質:主動、強勢、盡在掌控、霸氣外露。
然而,當“總攻”一詞進入主流文化併成為日常生活用語,那也就意味着,它已經被主流文化“收編”了。換言之,現在我們討論“總攻”時,不是在討論男男情侶,而是討論一種全新的性別想象,尤其是從女性主體出發的自我想象。以劉濤在《歡樂頌》裏所飾演的“安迪”為例,她就像BL小説的裏的“總攻”一樣,主動、強勢、盡在掌控、霸氣外露,然而,她是一個真正的異性戀,更重要的是,她在大都市高端寫字樓裏擁有一份高端的工作,海歸背景,收入體面,渾身ARMANI,開保時捷。如此説來,“總攻”不僅跨越了性別的亞文化邊界,更被賦予了全新的“階級”意涵。
我們必須明白,當女觀眾為“安迪”歡呼喝彩時,她們不只是在歡呼她的強勢人格,更是在歡呼她的經濟能力。反過來説,如果沒有如此強大的經濟能力做支撐,“安迪”的強勢人格也不會令人信服。其實,劉濤遠不是孤立的個案,如此的女性“總攻”或許還有劉嘉玲、張天愛等等,而她們所飾演的形象(特別是古裝形象)又是高度一致的。從“霓凰郡主”(劉濤,《琅琊榜》),到“武則天”(劉嘉玲,《狄仁傑之通天帝國》),再到“張芃芃”(張天愛,《太子妃升職記》),皇親國戚,非富即貴,無一例外。在今天,我們真的無法想象一個貧窮的“總攻”會是什麼樣子,這很殘酷,卻也很現實。而這種想象力的匱乏恰恰表明,我們已深陷資本主義的市場邏輯:萬物皆資本。
從“阿朱”到“安迪”,劉濤的電視形象演變史被不斷講述着,並一遍遍地激勵着當代女性觀眾,召喚着她們對於“成功”的渴求。與此同時,電視熒屏外的劉濤更延伸了她的“總攻”形象:賽車、拳擊、武術、跨界歌王,乃至成為樂視體育的新股東。從“明星研究”的視角看去,只有當一個演員(或歌手、模特)在文本內外的形象高度重疊時,她才真正成為了一個“明星”,她才真正具有了社會文化影響力。在這個意義上,劉濤崛起為“高齡偶像”絕不是偶發事件,而是社會文化轉型的結果:“總攻”對女粉絲的吸引力正在於,她不僅是“大女人”的別名,更是資本的象徵。
然而,我們必須追問的是:為什麼當代女性如此渴望“總攻”?事實上,這裏的“渴望”有兩個層次:交際訴求與自我實現訴求。一方面,正如每個“安迪”的身後都有“邱瑩瑩”、“關雎爾”,她們需要這樣的榜樣,更需要這樣的朋友。在《歡樂頌》中,開車接送上下班、經濟糾紛調解、突發狀況處理等生活疑難,都是由“安迪”一手解決。“總攻”拓展了女性關係的可能性,她讓“姐妹情誼”(sisterhood)更趨多元。更重要的是,如此男友力MAX的形象竟是一個優雅美麗的都市女性,這投射出當代女性對男性伴侶的深深失望。怪不得女觀眾會驚呼:萬千男人還不如一個“安迪”實用!另一方面,在“攻”的前面加上一個“總”字,是讓“攻”的對象變得模糊泛化。進一步説,女人們試圖“攻”的不是具體的男人或女人,而是整個世界,這是一種具有反抗意味的性別態度。因此,在當代女性向的文化語境之內,“總攻”的定義應當被重新修正:不為誰而“攻”,只為自己而“攻”。這種獨立自主、自我供養、對自己負責的生活狀態,才是當代女性愛情萌發的前提。
一切問題歸根結底都是經濟問題。從前,女性的愛情想象無非兩種——要麼是灰姑娘,等待男人經濟拯救;要麼是簡·愛,等待男人變得貧窮。而現在,她們還有第三種可能性:變身“總攻”,讓自己先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