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陳為軍,可能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但提到他的紀錄片作品,或許你就不會感到陌生了。
2003年一部聚焦國內艾滋病患者羣體的《好死不如賴活着》,入圍聖丹斯電影節世界紀錄片提名;
2007年紀錄武漢小學一次民主選舉的《請為我投票》,入選奧斯卡提名;
2017年關注生育話題的《生門》,在豆瓣獲得近3萬豆友打出的9.5的高分。
就在今天,陳為軍導演的新作《城市夢》在全國院線上映。而這部電影,也是他在紀錄片領域的收官之作。
陳為軍過往的作品,往往能從一個很小的切入點,投射出宏大而深刻的命題。他擅長在平凡個體身上,挖掘整個社會普遍的困局與時代的共性。
《城市夢》同樣如此,他將鏡頭對準小販和城管這對極具中國特色的對立雙方,呈現城市化進程中,個體生存與城市發展之間難以調和的尖鋭矛盾。
武漢魯磨路,來自河南農村的王天成一家靠着街邊簡陋的水果攤維持着五口人的日常生計。
他們是這條街上有名的釘子户,任憑城管軟磨硬抗,王天成一家巋然不動,始終守着他們這方小小的地攤天地。
隨着城市發展規劃的推進,魯磨路將改造成珠寶一條街,王天成一家與城管的衝突也逐漸白熱化……
《城市夢》聚焦衝突,但陳為軍導演的鏡頭並沒有偏向單一一方,而是儘可能記錄下雙方更多的生活與工作片段,然後將信息擺放在銀幕前,任由觀眾自己對片中不同的立場進行評判與選擇。
電影中,城管副隊長説過這麼一句話,“他們是生活的弱者,我們是工作的弱者”。兩者都是不同維度上的弱勢者,而觀眾在觀看的過程中,內心的天平也會不斷朝着不同的方向搖擺傾斜。
影片撕掉了城管身上原有的“暴力”“強權”的標籤,紀錄下他們執法的日常狀態,以及工作中的困境與焦慮。但讓整部電影更具戲劇性,更精彩的,其實是矛盾的另一方,擁有複雜性格的地攤小販王天成。
王天成與我們從新聞或網絡上瞥見的小販形象不同,年逾七十歲的他在與城管的紛爭中並非弱者,反而展現出難以抵擋的強勢態度。
面對城管的合理執法,王天成採用的是一套暴力不合作的策略。
他暴躁地撕掉對方開出的罰單,揪着對方的衣領破口大罵,甚至情緒上來了,還會抬手怒扇城管耳光。
而城管一方,面對老爺子的撒潑,絲毫不予還手,而是盡力疏導與溝通。
如果影片只是定焦於這些場面,那麼王天成儼然是個蠻橫、固執、好行小慧、不可理喻的糟老頭,放在網上肯定是一邊倒的罵聲。
但隨着鏡頭深入王天成的生活,人們會發現,他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出自保護自己與家人的生存本能。
王天成一家集合了人世間不同的苦難。
七十歲的他患有腦梗,妻子身處癌症晚期,兒子王兆陽盛年時因一場意外失去了右手,一家人蝸居在破舊逼仄的居民樓裏,但更多時間是守在魯磨路的水果攤邊,有時兒子擔心小偷光顧,晚上就在攤邊的貨車裏鋪張草蓆和衣而睡。
剛上初一的小孫女王展萍和父親王兆陽一起吃飯的時候,因為飯菜裏有肉露出了笑臉。從她的隻言片語裏,可以猜到這家人也許好幾天才吃得上一頓葷。
王天成一家無疑代表着城市最底層的一羣人,沒日沒夜地辛苦打拼,只為在城市夾縫中求得一方容身之所。
老爺子與城管斡旋時,大聲疾呼着“我要活,我要生存權”——
事實上,這一次次的齟齬與紛爭,在他們一家人看來,也的確是關乎生存的戰鬥。
用王兆陽的話來説,王天成像是老母雞,將家人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
當這羣城市邊緣人形象在畫面中剪輯豐富立體起來,我們對王天成跋扈強橫的印象也會產生很大的改觀:
他會端着一碗橫穿幾條街,從家裏到水果攤前,只為讓妻子按時吃上藥;
他會在小孫女來攤上幫忙的時候,像所有家長一樣,對着鏡頭誇耀自家孩子多麼優秀;
如果不是生活所致,他也許也會是個慈眉善目、頤養天年的温順老人吧。
影片中導演在鏡頭後問他,在和城管接下來的交鋒中,會採取怎樣的對策。
他表示要一手打,一手談。
而這套軟硬兼施的策略,曾讓來自農村的這一大家人在大城市武漢牢牢堅守了14年。
尋求生存的過程中,王天成也逐漸深諳街頭智慧。
他懂得如何放大自己的弱者姿態,如何通過浮誇的“表演”博得圍觀者的同情與關注。
他呼天搶地地叫囂,張牙舞爪地搶砸,甚至拉攝影機對準自己,在鏡頭前憤慨控訴。
然而在他虛張聲勢的表演中,不難體會到一股辛酸。
影片裏,王天成與城管的衝突迎來了一場高潮。城管出動了數十人,用警盾將憤怒的王天成層層圍住。
但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鬧劇過後,老人表現出的瘋狂與崩潰。
他拼盡全力追逐滿載城管的巴士,卻無助地望着對方走遠。
他癱坐在車流湍急的馬路中間,在紙板上奮筆疾書自己的委屈與憤怒。
直到最後,他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
城市在這一刻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
王天成這樣狼狽、絕望的小人物,為了繼續生存,已經毫無體面與尊嚴可言了。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中,王天成一家不是沒想過放棄。但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他們不得不硬着頭皮硬扛。
王兆陽和妻子曾從武漢回到河南老家,他們盤算着從大城市撤離,在家鄉找個安穩的工作,讓女兒轉學到當地學校。
可是他們踏進農村的老宅時才發現,閒置已久的房子已經無法住人了。
院落裏的雜草阻擋了進門的去路,房間內敞露着巨大的裂縫——
王天成一家再也回不去了。
擠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城市夢》中王家人的遭遇,也折射出城市化進程中無數外來人的境遇。
他們試圖在這片土地上尋獲踏實的歸屬感,卻成為時代洪流中的異鄉人,被裹挾着向前進向上爬,在夾縫中生存。
王家人甚至代表了所有生存打拼的人,無論來自城市還是農村,他們都和王天成一家相同,一邊努力實現着命運的改寫與階層的躍遷,一邊自顧不暇地維持着生活的體面與尊嚴。
《城市夢》也揭示出代際之間對於歸屬感的差異:
王天成和王兆陽代表的一代移民,尚且有個故鄉的念想和退路,可在孫女王展萍代表的二代移民眼中,故鄉早已成為模糊、抽象的概念。
她還在襁褓中就被父母帶到武漢,城市才是她倍感親切的故鄉。
但這個“故鄉”,卻又屢屢將她排斥在外。贊助費、升學等壓力與困難,正在她未來的人生道路上隱匿地潛伏着——
她成長之路,也註定是一段不太好走的道路。
《城市夢》聚焦一場激烈的矛盾衝突,揭示一個相對沉重的話題,也表達出對底層羣體的關懷。
雖然題材和內容上相對壓抑,但導演陳為軍在剪輯和音樂上採用了詼諧的編排方式,消解掉了故事中的凝重與消極。
而另一方面,王天成一家追逐城市夢的過程中,不僅只有艱辛和苦難,影片也捕捉到了這個家庭孕育的轉機與希望。
在生活瀕臨瓦解之時,王兆陽夫妻在狹小的卧室,聊起當初剛剛出走農村時的辛酸往事。在惡劣天氣下堅持出工,為辛苦賺到的300塊喜極而泣。
回憶着回憶着,他們的臉上又掛上了笑容。
那麼艱難的時候都過去了,現在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呢?
是啊,身處底層的他們有彼此的互相取暖、互相支持,還有頑強、堅韌的生命力——
只要日子還在繼續,生活就還有希望。
而他們的女兒王展萍同樣也代表着一種美好的希望,年輕的她在未來擁有更多的可能性。
《城市夢》中許多問題與矛盾,沒有得到根本意義上的解決,王天成一家的困境,也許還會在其他家庭身上上演。
但希望王展萍所代表的年輕一代,他們的城市夢能夠被生活更加温柔地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