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石小梅演出劇照。
甜品店裏,身為丈夫的張弘又一次勸石小梅:“歇一歇吧,這個年紀了,何妨少演幾回?”
石老師舀着紅豆西米露,笑問:“是啊,我為什麼還在演出甚至還在捏新戲?”她看向我,“你説呢?”
“您只是想看看自己能抵達的高度吧?唯有在舞台上,才能與更好的自己相逢。”
算起來,我認識石老師已十年。最初,以張弘老師學生的身份登門造訪,見到的是性子極淡的她。見我來了,就點點頭,我走時,也只點點頭。
後來熟了,發現她一點兒也不“冷”、也不“淡”,只是為保護嗓子,平素不太愛説話。有些年輕人“敬畏”石老師,覺得她不易親近,向我請教相處之道,我説:“你就別猜她。”別猜她大笑之下是否別有隱衷,更別猜她面無表情時是否心懷芥蒂。她笑呢,便是高興;她不笑呢,也沒什麼不高興。
60年演藝生涯至今,她選擇了最簡單的一種活法:孩子般的活法。再沒什麼能瞞過孩子的眼睛,也再沒什麼能佔據孩子的眼睛,因她的眼早已被佔滿,那於常人看來,是無垠的高天——崑曲表演藝術。
“羅周,你的戲不好演,詞寫得太美了,觀眾盡看詞去了。可我要演你的戲,看看觀眾到底是在看字幕,還是在看我。”
我立馬賠笑:“還用説?看你、看你!”
於是便有了《二胥記·哭秦》《春江花月夜·乘月》。合作之後,才真看到了她的“好”,那是一種極冷靜、嚴肅、細緻、精準到譬如工筆美人的“好”,又神奇地兼具了寫意山水的磅礴。
她尊重文本,又以自身為爐,熔化了文本。她在完全明白我心中的舞台與人物之後,毫不猶豫地踩在了我肩上。她那個沉甸甸的藝術分量令我周身一沉,我必須將雙腳更深、更深地扎入泥土,必須站得更穩,保證每個字的準確與力度,才能以合格的“一度創作”來確保她二度創作之捏戲、三度創作之表演的穩若磐石。
不然,她就會予我非常嚴厲的批評。有時,針對一些小紕漏,也會用上意料之外的“苛刻”言辭,簡直叫人“委屈”。但我漸漸也明白了她的“苛刻”。就像一件白瓷,再細小的瑕疵都會格外刺眼,也要設法彌補。
記得有一年,石老師靜場錄《牡丹亭》,上午8點多便勒了頭、貼了紗,10點多穿上高靴,一穿就是12個小時。錄像期間,不斷有各種小狀況,忙到入夜,人人疲倦不堪,她呢,仍然笑着、不厭其煩地呼應着“再一遍”“再試試”的攝像要求,並不時打趣以調節場上氣氛,直至大功告成。第二天她便累倒了,在牀上躺了三天才緩過來。
“在台上時就已頭疼如裂,腳也腫了。”
“那你還笑……”
“我是主演嘛。”她説,“大家忙忙碌碌,我當然要有感恩之心。”
她一直銘心感恩着她三位恩師、感恩提攜關愛她的諸位老先生、感恩與她共事的夥伴們,也感恩既是她專屬編劇、又是一生伴侶的張弘老師……我常想,也該感恩有一個石小梅。不僅因她在崑曲表演藝術上取得的成就,更因她那生氣勃勃的創造力與不斷的自我超越。她大笑着將“時間”甩在身後,風也似地追向更好的自己。
“石老師,您今次的《乘月》,演得比去年又好了哎。”
“哈哈……是噢,我也覺得!”
她立於鏡前,有一張俏美的歡喜的臉孔。而鏡中,映着那些角色,或悲或喜、情愁流蕩地凝望着她,盡從她靈魂裏湧出成形。他們每一個都是她。她呢,也是他們每一個。
(作者為國家一級編劇)
石小梅,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國家一級演員,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工小生,1982年正式拜沈傳芷、周傳瑛、俞振飛為師。代表劇目《白羅衫》《桃花扇》《牡丹亭》《宮祭》,摺子戲《拾畫叫畫》《琴挑》《秋江》《望鄉》《寄子》《見娘》《觀圖》《哭秦》《乘月》等。獲第五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第八屆文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