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美人》:一個明星的誕生,一個明星的消逝

當文娛消費成為大眾生活的一部分後,關於“星海沉浮”的討論就未曾停止,好萊塢就此為主題拍攝的電影數不勝數,單是四個版本《一個明星的誕生》就足以串聯起近百年來的電影史,但此類題材也時常淪入一種模式化的套路。
因此,能夠講清楚這個主題而被奉為經典的,可謂少之又少。由約瑟夫·L·曼凱維奇執導、貝蒂·戴維斯主演的《彗星美人》獲得了第23屆奧斯卡最佳電影、導演、編劇等重要獎項,正是對這一主題的完美詮釋。
由編劇入行、繼而兼任導演工作的約瑟夫·L·曼凱維奇,並非一個以風格化的視聽特色與作者式的影像手段見長;與“用鏡頭語言講故事”不同的是,他十分注重對文本、台詞、語言以及演員的表演、唸白、互動,這在《凱撒大帝》、《夏日痴魂》等影片中有着明顯的體現。因此,《彗星美人》之於好萊塢電影發展史的意義,主要在於其文本對整個戲劇界、電影業、娛樂圈乃至整個泛文娛產業生態的諷刺性。
好萊塢作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製造夢想”的基地,“自我審視”精神是一直貫穿在電影人的創作態度中的。從《日落大道》到《紅磨坊》、《芝加哥》,好萊塢踐行着造夢主題,同時也在告知觀眾:金錢、名利構建的虛華之夢,扼殺了多少理想主義者,摧毀了多少正直與良善。
其二,電影產業生態圈的成熟,宣發、上映、評論,創作者(影人)、消費者(觀眾)、傳播者(媒介)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制動,完備、系統的泛電影業“生態鏈”形成,電影人共同追求商業(票房)、藝術(獎項)兩個方面的成就;
其三,從經濟大蕭條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再到戰後的相對平穩,經濟環境的變化所帶來的審美潮流與觀眾心理的改變。後浪推前浪,新人換舊人。一代又一代的年輕觀眾,終究是偏愛更現代、新鋭、時尚的文娛產品,那些特定時代的產物終究免不了被遺忘、置之檔案館的命運。
在大眾的記憶裏,大多數的平庸之作在“汰舊立新”的過程中被遺忘,而大浪淘沙、歲月打磨後的“黃金”,卻是鳳毛麟角。如此這些,更讓好萊塢電影人感覺到殘酷性。而影片《彗星美人》既以電影人的身份審視娛樂圈,具有十足的自審、自嘲精神;與此同時,因懼怕默默無聞、追求成功而不可避免地被世俗大染缸同化,這種人生蜕變於各行各業的普遍性,使得影片獲取廣泛共鳴。
電影《彗星美人》通過具體的、個性化的、明確的人物形象與之間關係的刻畫,去隱喻一個抽象的、典型的、廣泛又普遍的電影行業的浮世繪與眾生相。
影片採取了“互為鏡像”的雙女主(瑪戈-伊芙)結構,這也是片名“All About Eve”的真正含義。
瑪戈(Margo),是處於事業巔峯期的女明星,一個才華橫溢、備受愛戴的女演員。她象徵着好萊塢大製片廠時期的造星產物,代表着黃金時代的“偶像神話”。那些聚光燈下風光無限、魅力四射的大明星,他們成了觀眾崇拜的對象,大眾視角下的明星,集美好、神秘於一體。她既自信、幹練、率直、凌厲,又驕縱、跋扈、張揚、狂傲。
伊芙(Eve),是渴望成為明星的眾多平凡者中的一員,而不同於其他人的是,她具有成為下一個“瑪戈”的野心並將其付諸行動,她將瑪戈作為成功藍本鑽研、揣摩,通過模仿她的言行試圖取代她成為巨星。於是,她開始編造謊言來博取同情,通過手腕獲取機會。口蜜腹劍、老於世故的伊芙,終於通過各種手段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明星夢。
關於伊芙的一切,從最直接的故事來看,是關於伊芙的蜕變史,從懷揣夢想的追夢者成長為真正的明星;而從“鏡像結構”的引申義來看:伊芙與瑪戈,比起兩個具體的人,更像是一個明星、一個女演員的兩個人生階段——關於伊芙的一切,就是關於瑪戈的一切,就是關於一個巨星(起步興盛-走向巔峯-沉寂沒落)的一切。
一個明星的誕生,對應的是,一個明星的消逝。
因此,瑪戈與伊芙二者之間的鏡像關係,透射出的是任何明星的事業、人生規律。影片中,曾經擔任劇場巨星十多年的伯蒂已經成為瑪戈的管家,這便是明日黃花的處境;而瑪麗蓮·夢露飾演的冉冉升起的新星,更是“明星神話”在不斷延續的隱喻。
艾迪森(Addison),作為劇評人與“專欄作家”,類同於好萊塢的影評人、評論家。作為劇評家,在導演、編劇、演員與觀眾之間的傳播鏈條上,扮演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作為所謂的“權威”劇評人,他對大眾輿論的引導、操控能力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年輕的演員與劇場的新生代便通過拉攏、巴結、奉承、諂媚劇評人,來獲得觀眾的口碑。
而劇評人艾迪森周旋於不同演員、劇作家之間的結果就是,練就了舞文弄墨、搬弄是非、巧舌如簧、煽動情緒的本領,靠着投機鑽營、渾水摸魚的伎倆,行八面玲瓏之事。
借“戲劇界”暗喻“電影圈”是好萊塢導演的一種常用手段,而電影《彗星美人》的精彩之處在於——它不僅僅是對電影行業“內幕”的一次鏡像式呈現,更是展現出“女演員”面臨的多重困境。
首先,“明星”作為大眾娛樂消費產品,觀眾追求時效與潮流,因此,明星需要嚴格控制形體、規劃形象、駐留容顏,來留住觀眾的喜愛。
誠然,女明星在大眾視角下是帶有女神光環的,是被崇拜、被仰慕的對象,但當“女明星”成為一種談資被用以娛樂、消遣、解悶之時,“女明星”成了一種“被觀看”、“被審視”的的對象。
其次,女演員比之佔據主導地位的男性導演、製作人,自身是男性話語權力控制的性別秩序下的弱勢者。
這種“不公平”與“不對等”體現在對女性角色的創作上。一方面,好萊塢流行的“蛇蠍女性”、“拜金女”、“金髮女郎”等類型化、概念化、扁平化的女性角色,暗含着男性創作者的“厭女症”(misogyny)——通過矮化、壓抑、貶低等手段來消解內心對女性體位提升、女性覺醒後的憂慮;
另一方面,男性編劇、電影人中的女性角色經常被禁錮在家庭主婦、母親、妻子的身份桎梏之中,她們的價值以養育兒女、迴歸家庭、救贖男性為終點,而女性的自我需求在男性話語權之下處於一種“失語”的狀態。
女主角瑪戈對年齡增長的恐慌、對容顏衰老的無奈、對戀人的難以把控,正是女演員多重“失語”的體現。而貝蒂·戴維斯詮釋瑪戈,正是對女演員所面臨困境的一種諷刺與反抗。
作為AFI(美國電影學會)評選的百年百大明星女演員中的第二名,她自身形象即是對女演員被物化困境的一種反叛與抗爭。
不同於瓊·克勞馥那般以精緻華麗、飽經修飾的明星形象示人,貝蒂·戴維斯自身形象一反制式化的甜美、嬌柔,而是一直用深廣的角色塑造能力、優秀的業務素養,為好萊塢樹立了女演員標杆。
更為關鍵的是,貝蒂·戴維斯從自我個性到電影形象,均是對獨立女性價值觀的彰顯。早在1940年威廉·惠勒導演的《香箋淚》,貝蒂·戴維斯飾演的女主角槍殺了背信棄義的戀人。而縱觀其銀幕生涯,反抗男性權利對女性的扭曲與異化、追求女性自我表達與精神自由。
貝蒂·戴維斯的表演更是跳脱了同時代的概念化、扁平化,其塑造的形象接近現代表演審美中的自然平實、立體豐富。瑪戈的張揚、狂妄、驕縱,瑪戈的脆弱、焦慮、孤獨,交織在一起,顯出多面的人格魅力。
結尾多稜鏡映射出的萬花筒般的景象,是對影片結構的一個強化。伊芙與瑪戈之間構成了明星的誕生與消逝的更替,而多稜鏡所映射出的則是千千萬萬個做着“明星夢”的芸芸眾生在“伊芙-瑪戈”的明星沉浮軌跡中行走、樂此不疲。
世俗層面的成功,需要付出代價;走出象牙塔、融入大染缸、邁上“成功之道”後,曾經的單純與初心,慢慢發生改變。
無論是隨波逐流、為功名利祿所累,還是忠於內心、堅守自我、不為世俗折腰,抑或是用玩世不恭、遊戲人間的方式與嘲諷、戲謔的口吻對抗文明的腐化與人性的墮落,都需要為相關的人生選擇付出代價並承擔責任。
電影《彗星美人》對整個好萊塢電影的審視意義是影片最值得深思的地方,與其説是諷刺與批判了好萊塢的幕後種種,倒不如説是對創作者作為電影人身份(所肩負的藝術創作、文化傳播的職能)的反思與批判。
理想與現實間的調和、藝術與娛樂間的妥協、世俗物慾對藝術初心的吞噬,這些主題永遠在好萊塢上演。當外在的浮華與光鮮遮蔽了創造的熱情與夢想的赤誠,又要如何實現電影人的價值呢?這是思考不盡的。
文:宿夜花
究其本質,“花無百日紅”的道理足夠平白淺顯,對於觀眾而言“明星”很多時候是一種談資,具有大眾娛樂性,通過對明星的崇拜、觀賞、討論,使得平白的生活充滿樂趣;而對於演員明星而言,星運起伏、事業危機又是嚴肅沉重的話題,很多時候是被掩飾與迴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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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電影《彗星美人》於奧斯卡上的奪魁,有着更為具體的時代因素。
其一,電影技術的發展與變革,有聲電影取締了默片,淘汰了部分工作者、衍生了新的電影工種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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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在世界上的任何語言、文化環境內,中老年女演員總是面臨着比同齡男演員更嚴峻的考驗,這其中有角色分配的問題:僅以經典好萊塢時代為例,中年男演員可以自由遊走在各種類型片之中,既可以做西部片、黑幫片的英雄,也可以飾演愛情片、情節劇中的翩翩公子;而提供給中年女演員的角色無外乎母親與家庭主婦。
《彗星美人》:一個明星的誕生,一個明星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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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了功成名就、鮮花掌聲的光鮮亮麗,不擇手段、不惜一切地去獲取?
還是按部就班、恪守常規,安穩地選擇成為庸庸碌碌、平平淡淡的“大多數”?
電影《彗星美人》沒有試圖去做出評判、給出選擇,既沒有淪為抨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的單純控訴,也沒有刻意標榜復刻傳統、尊崇古典價值中的忠懇、勤儉、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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