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黃昏,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的時代,常常晚上散步到安福路,看一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話劇,那時候的舞台上,常見的是這幾位還沒有在影視劇中出名的人:郭京飛、鄭愷,還有雷佳音。
那是一個打磨的時代,雷佳音從上戲表演系畢業後,即在話劇中心擔當演員多年。在舞台上,他扮演的人物給熱愛戲劇的觀眾留下深刻印象,還在2011年憑話劇《12個人》獲得有話劇界奧斯卡之稱的“佐臨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但在大眾眼中,他是一個在演員羣體中長得不算帥,形體語言有點萌的平凡人。而數年後,他不僅成為了一線的影視劇演員,也成功演繹了多位出色的銀幕和熒屏形象,包括近日剛剛收官的電視劇《功勳》中的無名英雄——核物理學家于敏。
初登銀幕演繹出類型化之外的人性狀態
2011年,甯浩尋找《黃金大劫案》的男一號“小東北”。東北人雷佳音在試戲之後獲得了這個角色。對雷佳音來説,走上大銀幕,扮演主角,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生轉折點。 《黃金大劫案》公映後,他因為這個角色接連獲得第11屆中國長春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第7屆華語青年影像論壇最佳新鋭男演員獎等多個獎項。不過,這個時期,導演甯浩正在經歷《瘋狂的石頭》爆火之後的消沉期, 《黃金大劫案》也成為了甯浩不被看好的一部電影作品。也因此,除了收穫一些獎項, “小東北”這個角色並沒有讓雷佳音打開更大的知名度。但他至少成功地從話劇演員走到了銀幕之上,之後陸續扮演了多個影視劇的角色,但並沒有超越“小東北”。
2017年,是雷佳音的真正大旺之年,隨着電視劇《我的前半生》的熱映,雷佳音扮演女主角的前夫——配角陳俊生。電視劇《我的前半生》改編自亦舒小説,改編後定位為大女主戲,敍事主線是家庭主婦羅子君因丈夫出軌離婚後,重建自我和人生的故事。
陳俊生這個現代陳世美的“渣男”角色讓雷佳音真正大火起來。故事中的陳俊生,看上去窩囊老實,卻出軌了公司的同事凌玲,一直生活安逸的太太羅子君離婚後諸事歸零,重新開始。陳俊生就是一個功能化的角色,以他為支點去撬開主要人物的成長弧線,以他的新感情為契機去展開反面人物的戲劇化作用。在扮演這個在劇集之初即為人唾棄的角色時,雷佳音對陳俊生的形象有整體的定位,他不是一味地臉譜化一個出軌渣男的形象,而是也演出了他的情感、甚至在職場和新舊家庭中的無奈。
雷佳音對這個角色有自己的見解——陳俊生不只是劇中一個“標籤化”的渣男,而是中國式婚姻的一個縮影。電視劇探討的是每個人在不同年齡段面臨愛情、情感、責任,該如何選擇的問題。他努力演出了類型化角色之外人物的情感細節。有一段情節,是羅子君的母親突然去世,陳俊生前來祭奠,表現出發自肺腑的深切悲痛,那段他主動放棄的婚姻,投入的也有對所有家人的情感。他希望建立新的婚姻,來改變原有家庭中的秩序,尋找失落的男性尊嚴,發現卻無法找到他希望找到的東西。而前妻的鳳凰涅槃更加襯托出他人生的侷促與失敗。
雷佳音演出了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
通過電視劇《我的前半生》,雷佳音和導演沈嚴有了很好的合作,當沈嚴執導電視劇《功勳》中的于敏環節時,再一次與雷佳音成功合作。
同樣是2017年,對雷佳音來説非常重要的一個電影銀幕角色是《繡春刀II:修羅戰場》中的南鎮撫司錦衣衞裴綸。電影並非喜劇,但裴綸是一個帶有很強喜劇設定的角色,為演出這個角色,雷佳音努力在一個月內瘦了二十斤,這是特別凸顯他個人演技的一次出演,拿捏到位,幽默出彩,調亮了整部電影的色調,電影中的吃貨人設也是對他性格的拓展,發揮了雷佳音帶有喜劇人設特點,同時,又糅合了人物身上的其他複雜性:雖然幽默,但極有城府,雖呆萌,又運籌帷幄,同時又兼具了義氣與市儈,決斷與柔和。複雜的個性展現在這麼一個小配角身上,很是豐滿,而雷佳音把複雜的人性都表現出來,種種場景之中,諸如審問靜海一段,吃飯、點煙、撕筆錄,一氣呵成。
這次雷佳音和路陽合作的成功也打下了幾年後主演電影《刺殺小説家》的基礎。
漸入佳境 “橘貓”男友和超能力父親
這些年,雷佳音在大小屏幕上都塑造了非常多的角色,並且擔綱了很多重量級影視作品的主演,譬如電影《超時空同居》《吹哨人》《刺殺小説家》,劇集《長安十二時辰》《白鹿原》等。
想重點提及他在大銀幕中扮演的兩個重要角色: 《超時空同居》中的陸鳴和《刺殺小説家》中尋找女兒的父親。
《超時空同居》在單純的愛情電影不被市場看好的時代,獲得了超過九億的票房。一方面是愛情和奇幻兩種類型跨類型的成功,另外得益於人設的成功,以及角色塑造的成功,電影中最重要的角色就是雷佳音扮演的男主角——兩個不同時空中的陸鳴。尤其是1999年的暖男陸鳴——該人設可以稱之為“橘貓型”男人。
橘貓是一種公認特別好養活的貓的品種。 “橘貓男”是霸道總裁的反義詞,他們沒有小鮮肉的顏值,甚至微胖,沒有坐擁天下的物質後盾,也沒有頤指氣使的商戰氣場,甚至連套安身立命的固定資產都沒有,但他們就是能給人一種家的感覺,一種從日常的燉湯、吹頭髮、悉心體貼無微不至的温暖質感。這種類型的人設在電影銀幕上已經不多見了, 《超時空同居》塑造出“橘貓男”,並且將之放在霸道總裁的“狼性男”——泯滅道德而成長的2018年的陸鳴——的反面,是一種發現和復古。這個角色的成功和雷佳音本人的氣質和演技也是相關的,1999年看起來很家常温暖的橘貓型男人,隨便吃啥都容易養活,努力工作追求上進,照顧家人不遺餘力。雷佳音扮演的陸鳴沒有刻意説過一個愛字,救下谷小焦父親的時候,説了一句“如果在不同的時空遇見,我會好好照顧她”。那是一種承包餘生的責任感,踏實和全身心投入,也是打動在都市裏漂泊的女孩的利器。
雷佳音在電影中需要扮演兩種甚至三種不同的狀態:1999年的“橘貓男”陸鳴,2018年的“狼性男”陸鳴,及假裝自己是另外一個年代的陸鳴。他自如穿梭在這三種不同的狀態中,拿捏自如。
《刺殺小説家》是導演路陽和雷佳音的第二次合作。這一次,雷佳音扮演的是主角關寧。但又不是獨當一面的主角,電影中董子健扮演的小説家路空文,楊冪扮演的屠靈等人也是非常重要的角色。
雷佳音演出了一個絕望中懷抱希望的人處在極端疲憊中的追尋狀態。故事以關寧尋女作為主線,串聯起兩個不同的時空。而關寧這個角色不僅有文戲,還有武戲。支撐他的最重要的信念,就是找到女兒。 《刺殺小説家》中的一些角色類似超級英雄電影的設定,有各自的超能力。這一設定包括主角關寧本人。演員是需要為自己和角色的接近而付出一些犧牲的。在這部電影中,為了更好地拍攝武戲的狀態,在有保護措施的前提下,雷佳音要求真實拍攝捱打捱揍的場景,諸如被啤酒瓶砸中腮幫子,以及被椅子砸中肋骨等等,甚至為了貼合角色疲憊緊張的狀態,雷佳音淪陷在關寧的軀體裏,常常在拍攝時不吃不喝不睡,通過一種“體驗式”的表演徹底進入角色,通過血肉之軀的受苦,獲得精神上的高度認同,雷佳音覺得更加接近那個懷抱痛楚,心存希望的父親形象了。導演路陽如此評價: “雷佳音在戲裏面就是一個精神狀態已經在接近極限的人物,所以他常常把自己置身於那種情境當中,然後再開始表演。”
同時,作為主角的雷佳音,是那種雖然出任主角,但依然能夠襯戲的人,就是能夠在扮演好主角的同時,給其他的角色充分的空間,他的表演在節奏點和尺度上特別拿捏到位,可以是個給人眼前一亮的小角色,也可以是個低調的主角。
於《功勳》中扮演于敏 作為演員與偉大時代人物的貼合
雷佳音在電視劇《功勳》中扮演的于敏是中國核彈研究的功臣,被稱為中國氫彈之父,所謂“做隱姓埋名人,幹驚天動地事”。關於于敏,公之於世的信息不多,其中包括:隱姓埋名28年;因為于敏和氫彈理論小組同事們的鞠躬盡瘁,中國從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到第一顆氫彈爆炸,僅僅耗費兩年八個月時間;2019年首批“共和國勳章”頒授時,他是當時八位中唯一已辭世的功勳人物。扮演好這樣一位偉大但是一生極為低調的無名英雄,有很大的難度。對編劇、導演、演員的要求都極高。《功勳》的總導演鄭曉龍表示,八個單元的劇組有着一致約定:要尊重時代真實的邏輯,也要忠於功勳人物生而為人的情感。惟其如此,才能拍出老百姓愛看的作品。
雷佳音成功演繹了于敏的三個狀態。在六集長度的短劇中完成了三項表演任務。
第一項任務:沉迷。這一任務給予作為研究者的于敏。
于敏畢業於北大,是個計算的天才,而他也熱愛這項工作。在他的實踐研究中需要大量的演算和不停的心算。于敏在日常狀態中,也常常沉迷在工作之中,這一狀態類似數學家陳景潤,比如他在相親的路上會念叨運算數據而遲到,在河流邊捉魚的時候也在研究理論。他在任何時間節點都會進入一種運算的狀態。在這一狀態的演繹中,雷佳音收縮起肢體語言,收斂起任何外化、自我的表現力,把演員向外的張力和鋒芒皆藏起,收斂成一個點,並運力向內而擊,表現一個科學家痴迷地投入全部精力在研究狀態之中。作為科學家的于敏,隨時處於一種緊張和衝刺的狀態。他外型穩重,肢體語言極少,但思維卻一刻不停,奔流到海。
而在塑造作為丈夫和父親的于敏,雷佳音演繹的重點是愛和虧欠。
他初見倪妮扮演的妻子玉芹時,是他遲到,玉芹久等不至奪門而出,他站在門口,與她擦肩而過,他凝視着她的背影,那個時刻,他已對她一見鍾情,但是科學家的一見鍾情和尋常人的一見鍾情還是不同,他毫無情緒的流淌和表露,而是沉默回到相親的桌子前,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任憑介紹人——自己姐姐的數落。但是在他凝視玉芹留下的照片時,眼神已表露了心有所屬。
他深愛妻子和孩子們,但又覺得對不住他們。他的工作秘而不宣,對家人也是秘密,而且長年不能陪伴身側,工作需要隨時拔腿就走,妻子生病甚至生孩子,他都不能陪伴。于敏有一段對妻子的告白,是最後重要工作完成之後回到家中,安撫妻子的一段話,他回憶了愛上她的那個時刻,雷佳音用很平常的語氣敍述了這一段話,很淡然地表現出科學家的深情,這段告白撫慰了妻子玉芹,也撫慰了心疼玉芹的觀眾。
于敏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在科學研究中極度投入和嚴謹,在家庭生活中對自己最親密的人也不言説任何工作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要竭力投入,但是對獲得的成就和成果並不能張揚和公告天下。
雷佳音有一場戲演得特別好,呈現了于敏驕傲、追求完美又孤獨的內心世界:氫彈爆炸成功後,一家三口在街頭看到人羣慶祝,他內心激動但必須抑制,但還是想享受這個時刻,他對妻子説,我們買個烤鴨吧,妻子不明就裏,以最近開支緊張為由拒絕了,他也點頭接受。回到家中,妻兒都睡下,于敏無法入睡,他第一次在劇中剃了鬍子——一個儀式化的時刻,他無法按捺內心的激動,甚至默默地流淚。這一段落,雷佳音用他的表演狀態,理解了那個時代,以及特殊工作狀態下的人,那種犧牲,犧牲的不僅是業餘愛好、與家人相伴的時間,還有能夠公開被讚賞和認可的成就感。而這個行業的許多人就這樣默默度過了一生,可稱偉大。
在這裏,雷佳音的第二個表演任務就是“按捺”。在至親至愛面前,不表露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按捺願望和自我。
雷佳音同時演出了劇作賦予的人物兩個相反的特徵,一方面,他特別能夠按捺自己的慾望和願望,努力工作,另一方面,作為研究所氫彈理論小組的工作負責人,非常富有決斷力,也非常果敢,有魄力,有膽略,有仁心,是個難得的好領導。
作為一個帶頭人和管理者,劇中的于敏在任何時刻都把科學研究的重要性放在人治之上,這讓他充滿了人格魅力。
他敢於起用人才,發現演算天才原瑾泓之後,卻被告知,原在另外一個單位時經常遲到,而且梳小分頭穿黑皮鞋,過於注重打扮,組織上希望不要起用這樣的人。于敏則堅定地説,“我就要他。”這個時刻,雷佳音表演出和之前處於研究中、面對妻兒時的于敏完全不同的個性化色彩,堅定,果敢。
當整個研究所面對上級的壓力,並有人將遲遲不出成果上升到思想問題,于敏則指出“科學研究最大的問題,就是科研問題。”這個時刻雷佳音演繹的于敏,不再是之前那個書呆子氣的科學家了,而是一個大膽,能抗住壓力的領導者,機器有故障,需要重啓,他淡定地説,重啓就重啓,已經這麼久了,也不在乎這麼一會兒。關鍵時刻,他甚至敢和組織上派來的人拍桌子,于敏的人格魅力油然而生,可以相信,正是這樣的于敏作為帶頭人,頂住壓力,默默耕耘的他帶領着一羣為祖國的核彈事業奉獻一生的人,志同道合,團結一致和互相理解,互相促進,才讓他們在艱難的時代,完成偉業。
在研究所的人際關係中,和上級老郝的看戲橋段,和下級不同性格的人的關係,背後都有情感和互相支持,這些關係鏈共同構成一個活生生的于敏形象。這個時候,他不再囚禁自己的情感,而是釋放的,從眼神和動作可以體現出來,但又不是那種完全外化的釋放。是生動和敏鋭的,是善於察覺他人的情感和需求的。他的善良、決斷、體貼人性使得他成為這個科研團隊重要的核心人物,從而一起努力,取得成就。於是,雷佳音完成了于敏的第三個表演任務:擔當。同時,雷佳音又一次發揮了他作為主角能夠給配角襯戲託戲的強大能力,僅有六集分量的于敏環節中,陸傑、老郝、原瑾泓幾個人物生動、栩栩如生。
雷佳音在表演上賦予類型化角色合適和到位的情義,賦予正面人物更多的人性段落。人物複雜起來,才生動豐富,獲得更多觀眾的共鳴。
作者:崔辰 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策劃:邵嶺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邢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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