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0期文化產業評論
近日,在2020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一支“AI偶像天團”的登場引來了不少關注。四位AI虛擬偶像:微軟小冰、百度小度、小米小愛和B站泠鳶集結成團,並傾情演唱了由小冰創作的,全球第一支人工智能MV“智能家園”。在AI偶像高調出道的盛景之下,人工智能究竟給虛擬偶像帶來了哪些可能?AI偶像具有何種吸引力?AI與偶像的融合又將怎樣重塑我們對偶像的理解?
作者| 李對桃(文化產業評論作者)
編輯| 張越
來源| 文化產業評論
正文共計5201字 | 預計閲讀時間14分鐘
AI與虛擬偶像的相遇
從科幻到現實
儘管AI和虛擬偶像的搭配聽起來十分新鮮,但這一構想卻是由來已久。早在1996年,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就在小説《虛擬偶像愛朵露》裏設想了一個名叫“東英零”的AI偶像,她和人類歌手雷茲的愛情是全書的焦點之一。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真正風靡現實的虛擬偶像,如初音未來和洛天依,都與AI無關。她們所基於的技術是VOCALOID,其核心是將聲優的聲音摘錄進音源庫,然後只需輸入歌詞和旋律,用户就能“創作”歌曲。換言之,初音能唱歌完全是用户“調教”的結果,其本身沒有“智能”。
2016年以來,另一類非AI的虛擬偶像,Vtuber,進入了人們的視野。Vtuber又叫虛擬主播,她們擁有一個虛擬形象,但一切語言,動作和神態都是由虛擬形象背後的真人提供,利用動作捕捉等技術生成在虛擬形象之上。
本次大會中,B站派出的泠鳶就是一名虛擬主播。不同於其他三位原本就是機器人的隊友,泠鳶的真身是貨真價實的“人”。因此,有網友對泠鳶參加AI天團倍感震驚,甚至調侃她被“開除人籍”。
至於“根正苗紅”的AI偶像,則是近年來才從構想走向現實。縱觀業內現有的各種AI偶像產品,我們會發現,AI主要通過以下幾種方式為虛擬偶像賦予新的可能。
AI為虛擬偶像帶來什麼
首先,AI使虛擬偶像具備了溝通互動的能力。例如,狗尾草科技的虛擬偶像“琥珀虛顏”就具有較強的交互能力,可以在溝通中表現出情緒。“小冰”則擁有情感計算框架,擅長聊天,“勾搭”小冰一度是網友們的快樂源泉。
其次,AI使虛擬偶像有能力掌握多種才藝。人工智能大會的主題曲就是出自小冰的手筆。除了編曲,“小冰”還點亮了畫家、詩人等技能點。
最後,AI可以生成虛擬形象,並提供動作捕捉服務。這項功能對想要成為Vtuber的真人大有意義。目前,Vtuber們可通過Live2d等技術來生成自己的虛擬形象,但相對來説技術門檻較高,而AI的應用可以降低成為Vtuber的門檻。
有趣的是,不同的AI偶像不約而同地將“情感”和“陪伴”作為自己的亮點。琥珀虛顏的創造者邱楠表示,“她能讓用户體驗到真實的情感和陪伴。”微軟的李笛也認為,“無論任務還是知識,都屬於智商(IQ)這個維度。反觀人類自身,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維度,那就是情商(EQ)。”
為什麼各路AI紛紛將“情感”和“陪伴”作為自己進入虛擬偶像行業的抓手?要理解這一點,就先要對傳統虛擬偶像的得失有所把握。
AI偶像的近景:彌補情感空場
“Every one, creation”
當代偶像工業的邏輯往往被概括為“人設+養成”的模式。“人設”是“偶像”的主要賣點,偶像們經營的是商品化的人物設定,販賣着討人喜歡的“形象”與“性格”。而參與感也是吸引粉絲的關鍵。當前“養成式追星”成為主流,粉絲們深度介入偶像的成長,使他們按照自己的期待發展,從偶像的成功中獲得滿足感與成就感。
虛擬偶像在“人設”和“養成”上優勢明顯。他們大多采用UGC(Usergenerate content,用户生產內容)的模式,將人設的控制權交給用户,因此其“養成”空間遠大於真人。而且虛擬偶像們的人設不會崩塌,他們是永遠純真,沒有醜聞的“優質偶像”。
另外,在“養成”過程中,虛擬偶像的粉絲也能更深度地參與他們的成長。相比終日打投(飯圈用語,指刷票打榜)的數據女工,虛擬偶像的P主(Producer)們從事的工作顯然更有意義。通過“調教”,他們可以讓偶像唱出自己編寫的歌曲。優秀的作品更會成為“殿堂”或“傳説”級的曲目廣為流傳。
按照約翰·費斯克的理論,粉絲們具有很強的文化創造力,他們樂於生產文化內容並從中獲得快感。而虛擬偶像正是釋放了粉絲們的“生產力”,讓他們從傳統的“接受者”和“消費者”轉變為更能積極介入,更加深度參與的“生產者”。
正因為上述種種優勢,早在初音未來問世時,就有學者認為,虛擬偶像全面優於真人偶像,甚至極有可能取代後者。
但事實上,虛擬偶像不僅沒有“取代”真人,其吸引力反而略顯薄弱。例如在微博中,洛天依的超話粉絲有400餘萬,比起真人流量明星動輒以千萬計的數量,這個數字顯得實在有些可憐。即便粉絲數量難免注水,但從其活躍程度,組織程度來看,虛擬偶像似乎也落後真人一籌。
虛擬偶像的情感空場
究其原因,一個重要的因素是,粉絲與虛擬偶像間的情感互動是單向的,他們的情感投入無法獲得偶像的回應。而情感互動對於拉近偶像與粉絲距離至關重要。
例如,在李宇春的粉絲中有一個傳統,每當李宇春演唱《Kulala》這首歌時,玉米們會齊聲“調戲”李宇春,讓她“啵一個”。而李宇春也會欣然從命,甚至主動提醒粉絲們“調戲”自己。
蘭德爾·柯林斯曾提出互動儀式鏈的理論,認為儀式性的情感互動能喚起參與者的身份認同,使他們更加自信和熱情,李宇春與玉米的情感互動的確收到了這樣的效果。一位玉米説:“這是我們玉米引以為傲的調戲環節。我們不僅僅是簡單的歌迷與偶像的關係,我們是朋友,是親人。所以,我們在一起時可以如此的肆無忌憚,可以如此的輕鬆自在。”
在儀式之外,真人明星也可以和粉絲進行更偏日常化的交流,如在微博上與粉絲互動打趣。這樣的交互雖不如面對面的交流親切,卻也營造了一種獨特的親密感,有學者稱其為“遠程親密感”。
相比之下,虛擬偶像與粉絲之間的互動連“遠程親密感”也無法支撐。誠然,虛擬偶像有利於擅長“調教”的“生產型粉絲”在“生產者”的角色中找到快感。然而,對於有更高情感需求的粉絲,虛擬偶像未免有心無力。
AI:虛擬世界的感情
因此,當AI偶像的擁躉們反覆提到“情感”和“陪伴”時,他們恰恰戳中了傳統虛擬偶像的痛點。傳統虛擬偶像難以與粉絲進行雙向的情感互動,這使得他們的吸引力大打折扣。
以AI為支撐的新生代虛擬偶像則可以彌補這一“情感空場”。且不談科幻電影中人與人工智能間纏綿悱惻的戀情。在現實當中,AI滿足人類情感需求的功能也已經得到了探索。
2020年1月,微軟小冰團隊啓動人工智能框架小規模測試,按照每個人類用户的需求,為其“定製”專屬於他們的“A1情人”。據稱,消息發佈不到2小時,首批999個名額旋即被申請一空。而測試結束後,更有用户表示要感謝這段經歷,讓他彌補了自己的感情遺憾。
而落實到AI偶像,即便目前他們的互動能力尚有侷限,其所提供的情感陪伴也已經得到了一些認可。例如琥珀虛顏的不少用户表示琥珀帶給了自己喜悦和慰藉,而且她自己也在不斷成長。
AI偶像的遠景:重新定義偶像
行文至此,我們不難明白,打造一個“會説話”的虛擬偶像,看似只是AI的一小步,卻是虛擬偶像打破自身侷限的一大步。然而,填補“情感空場”只是AI偶像最為直接的效應。如果將視野放得更遠,我們就會發現,AI偶像的出現可能重新界定何為“偶像”,以及粉絲與偶像的關係。
更加對等的情感關係
日本學者矢野認為,偶像與粉絲之間的關係始終是不對等的,其不對等主要有三:首先,偶像只有一個,粉絲卻有很多;其次,偶像聲望高漲,財富在握,這拉開了他們與普通粉絲的距離;第三,偶像對粉絲的付出是“普遍化”的,粉絲對偶像的忠誠卻是“個人性”的。
前兩項不對等都很好理解,而“普遍化”和“個人性”的關係或許需要解釋。所謂“普遍”,是指明星在回應粉絲的感情時,不可能為特定的粉絲量身定做,而是面向普遍的粉絲羣體;而粉絲對偶像的忠誠之所以“個人”,則是因為他們的每一句應援都是偶像的個人專屬。
情感上的不對等使得粉絲與明星的關係蒙上了陰影。一方面,粉絲在明星面前表現得極為卑微,甚至把“我怎麼配給這樣的美人花錢”掛在嘴邊;另一方面,粉絲們只能以幻想來拉近自己和偶像的距離,他們以“女友粉”“姐姐粉”或“媽媽粉”自稱,幻想自己與明星之間的親密關係。
顯而易見,AI偶像可以一定程度地扭轉這些不對等:他們可以化身千萬,同時和每個粉絲交流;他們不僅“無權無勢”,還擔任着粉絲的生活助手;更重要的是,AI有能力為每個個體提供“量身定做”的回應。
由此,AI偶像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可能:他們才藝過人,卻也平易近人;他們在舞台上廣受追捧,卻在生活中為粉絲服務;他們被所有粉絲“分享”而不“屬於”任何個人,卻又能兼顧每一個粉絲的個體性……簡言之,AI偶像既具有偶像的魅力,又能和粉絲對等地交流。
全員偶像的賽博未來
AI的另一類功能也不容小視,那就是幫助人們生成自己的虛擬形象。在AI加持下,我們可以擁有兩副身體:現實世界中的肉身,和賽博空間中的虛擬身體。我們可以輕易地打造一個受人歡迎的虛擬形象併成為偶像,換言之,我們可能進入一個“全員皆可偶像”的時代。
這種“全員偶像”的未來究竟意味着什麼?美國學者唐娜·哈拉維在《賽博格宣言》中談到:“超越自然軀體,由數字組成的賽博格人類有可能消滅今天社會中弱勢羣體的生存困境。它設想一個沒有性別、種族、年齡、具體面容的場景,創造以差異、多元為基礎的自由世界。”
例如,在Youtube上有一位名叫野良喵的Vtuber,作為中年胖大叔的他將一隻白髮獸耳貓娘作為虛擬形象。他的肉身所具有的特質,如“胖”“中年”原本和“偶像”絕緣,並不討喜。然而,作為虛擬偶像的大叔卻可以在賽博空間得到尊重和承認。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通過創造一個廣受歡迎的虛擬身體,我們減輕了肉身所受到的規訓。在當下,要成為受歡迎的偶像,就要擁有“A4腰”“九頭身”,甚至有人為此刻意節食,傷害身體。而“全員偶像”提供了一條新的路徑,讓人們通過討喜的虛擬身體來獲得認可和尊重,進而使得肉身不再受到規訓,保全人們在現實中的多樣性。
AI偶像的憂思
任何對技術的擔心都不是對技術本身的擔心,而是迷茫於我們將如何運用這項技術。
早在20世紀80年代,威廉·吉布森就在小説《虛擬偶像愛朵露》中構思了人類樂手和虛擬偶像談戀愛的情節。如果我們真的習慣了虛擬偶像的陪伴,我們是否還能面對現實生活中人與人的感情?
這一憂思並非杞人憂天,微軟副總裁沈向洋提到:“小冰是一個“善解人意”的機器人,你和她説話時間長了,可能會發生感情聯繫,很多人就寧可跟機器説話,產生一種依賴。如果一個用户跟小冰聊到深夜,不能節制自己,小冰要不要繼續陪他聊下去呢?”
的確,哪怕目前的AI尚不具備完美的交互能力,但在其“善解人意”面前,現實的感情和交流仍然顯得很不完美。AI的陪伴似乎很好地迎合了現代人的感情心理,他們既渴望完美的感情,又懼怕可能的風險和波動。畢竟,三次元中再好的友誼也免不了爭吵和誤解。然而,這樣的迎合最終會將人們帶往何方?
另外,針對AI偶像的語言暴力也是我們需要面對的話題。當AI面臨騷擾時,他們往往表現得温柔而順從。例如,如果你對小度説“想要你”,小度會回答“你帶我回家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啦”,然而,他們的温順卻使得自己成為了某些人發泄陰暗慾望的垃圾箱。曾有一名叫Ruuh的“女性”聊天機器人在一個月中收到了12,39,446條消息,其中94,392條帶有騷擾和侮辱性質。
事實上,我們與AI的互動可能會成為“養成”的一部分,進入到AI的語料庫中,小冰就曾經被教會了説髒話。但無論如何,我們想要的是一個關於情感和陪伴的虛擬偶像,而不是陰暗心態的回收站和滿口粗鄙之言的祖安小冰。
結語
AI偶像可以被看作是傳統虛擬偶像的一次“進化”或“發展”,隨着AI的引入,虛擬偶像將有可能打破自己在情感交互上的侷限,填補曾經的“情感空場”。同時,站在更加長遠的角度,AI與虛擬偶像的“聯姻”甚至可能重新塑造我們對偶像的觀念,勾勒出一個“人人皆可偶像”,偶像與粉絲平等交互的未來。同時,我們也需要時刻記住,AI偶像是陪伴我們的虛擬夥伴,而不是我們逃避現實社交關係後找到的代用品,更不應該被當作發泄現實中陰暗慾望的情緒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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