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兩天又多看了幾集《演員請就位》，也把上一季回顧了一遍，又翻了翻陳凱歌很多年前的電影和一些當時相關的報道，仍然覺得，李誠儒之所以一不小心惹惱了陳凱歌，不是因為《無極》，而恰恰是因為他開篇就説《霸王別姬》的好，無意中觸動了陳凱歌的心事--他再也回不到那個高光時刻，告別了《霸王別姬》，他的電影之路，一路下坡。
縱然後來又有《妖貓傳》，扳回一局，但落在觀眾眼裏，也不過就是一個從前考了99分的人，連續在及格線晃盪了很長時間後，突然上了80分，大家於失望之中有點小驚喜，發出了一句輕飄飄的評價:這次，還可以。
光這句“還可以”就夠陳凱歌難受的了，因為誰都明白，還可以的意思就是沒有十分好，總差着那麼一點勁兒，也意味着，他沒能達到那個觀眾設置的標準。
當然，大家對陳凱歌的要求也確實有點高。
如果不看導演名字，把他的作品單拉出來，像是《風月》《邊走邊唱》《荊軻刺秦王》《搜索》《趙氏孤兒》《梅蘭芳》，包括電視劇《呂布與貂蟬》，肯定都算是不錯的作品，比現在不知道多少導演的作品都要好得多。
至少我到現在想起這些作品，還是能簡單快速地説出電影曾經帶我的思考，像是《搜索》，提到它，我就會暗暗告訴自己，語言是可以殺死人的，一個人無意中的一句話，能改變別人的命運，所以看事情多看看背後隱藏起來的悲傷與無奈，不要做那個釋放暴力的人。
也像是《梅蘭芳》，想起它，就會不再輕易羨慕別人的人生，因為擁有了光鮮亮麗的那些人，可能恰恰失去的正是自己。
但人性就是如此，既有珠玉在前，自然瓦石難當。
所以我一直覺得陳凱歌是成也《霸王別姬》，敗也《霸王別姬》。
作為導演，陳凱歌的功成名就，有點像是黃奕拍《上錯花轎嫁對郎》走紅一樣，不管他們本人再怎麼認為自己能取得這種成就，是靠日積月累，但在觀眾眼裏，那就是一炮而紅的。
《霸王別姬》帶來的名聲太盛了，別説在內地電影業還不怎麼發達的當時，即使是放在今天這種環境裏，《霸王別姬》的好，可能也是很難超越的。
這部電影在豆瓣的評分高達9.6，拿下了奧斯卡最佳電影和最佳攝影的雙料提名，題外話説一句，這個電影的攝影師是當年還沒轉型做導演的顧長衞，一想到蔣雯麗在那部電影裏被拍的風情四溢，就覺得那又是另一個長長的故事。
不僅入圍奧斯卡，更是拿下了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櫚大獎，迄今仍然是華語電影的最高成就。這兩年大熱的《小偷家族》和《寄生蟲》拿到的也是這個獎。
但我個人認為，《霸王別姬》的藝術成就要高於這兩個電影。
雖然三部電影都是講述大時代與人物命運的撕裂，可《霸王別姬》顯然要複雜的多，基本上是一個角色就是一出摺子戲，這麼多摺子戲又都卷在同一個命運洪流裏。
用我現在寫影評的角度來看，那就是如果要為《霸王別姬》寫影評，那必得是開個系列，因為戲中眾生不可説的命運，都那麼讓人想説點什麼。
《霸王別姬》是電影中的《紅樓夢》--複雜、動盪、細膩、欲語還休。
他是陳凱歌一生最好的作品。
一定要注意我這句話。
因為李誠儒在點評《無極》時，先開口説到《霸王別姬》時，和我上面這句話是一個意思的，而且他説的更直白，説陳凱歌之後的作品都流於形式。
果然，這句話一出口，陳凱歌臉上就已經開始流露出不樂意了，一向不喜歡搶白別人的他，在李誠儒説都沒説完，仍然在表達自己意見時，就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這都開始給我定性了。”
我一開始聽這句話的時候，還在疑惑，陳凱歌為什麼會覺得李誠儒是在給他定性呢?明明李誠儒只是在説《霸王別姬》很好，自己沒敢看《無極》而已，本質還是褒揚的。
怎麼，陳凱歌就急了呢?
後來接連又看了兩期陳凱歌在《演員請就位》裏的表現，就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會用那樣尖酸的語言擠兑李誠儒。
陳凱歌未必是針對李誠儒，陳凱歌只是對所有質疑，尤其是對他《霸王別姬》之後作品的質疑，有着過度的應激情緒反應。
所以就連孫千和陳宥維把《甄嬛傳》演得那麼可笑，陳凱歌也要閉眼吹，不吹怎麼辦，説句客觀的話，《演員請就位》舞台上的《甄嬛傳》拍成那樣，陳凱歌也是有責任的。
孫千和陳宥維一開始語氣低沉互相若即若離並沒有問題，劇情和人設決定了他們就應該有沉重的心情和避嫌的狀態，甄嬛是一個到死都不會讓別人抓到任何把柄的人啊，所以即使生離死別她也是剋制的。
因此陳凱歌必須選擇陳宥維，他要完成自己的邏輯自洽，找補自己的面子。
這和他擠兑李誠儒是一個道理。
也就是在這兩件事中，我突然看懂了陳凱歌的虛弱和不甘。
《霸王別姬》好到沒給陳凱歌自信，反而削弱了他天生的傲氣。
他自己先怕了，怕再也拍不出這麼好的作品，於是就認定了觀眾也是這麼看他的，於是一碰到那些一邊質疑他現在作品，一邊誇《霸王別姬》的，就急躁到連體面也不顧。
因為怕人看出他那點不如意(再也沒有一部可以和《霸王別姬》媲美的作品)，於是連那點口頭上的自證也不放過，非要唇槍舌劍讓人相信--誰説我陳凱歌再拍不出比《霸王別姬》更好的作品?
因此，認真説來，陳凱歌的心病和逆鱗才不是《無極》，陳凱歌真正的逆鱗是--怎麼就出道即巔峯了呢?
陳凱歌放不下的不是《無極》，陳凱歌放不下的是《霸王別姬》，就像以前趙薇放不下《還珠格格》一樣，寧可扮醜也要扭轉大家對她的“小燕子”形象。
直到《親愛的》之後，我覺得趙薇才不那麼和“小燕子”較勁兒。
説到底都是不甘心以及對自己現階段的不接納。
只是《無極》出現的時機太巧，以前的觀眾對導演是誰不怎麼關心的，只關心作品好看不好看，後來內娛開始追求導演個人的影響力，會因為一個導演而為一部作品買單，然後陳凱歌拍出了《無極》。
有那麼點時運不濟，於是《無極》終於承擔了陳凱歌最多的意難平。
如果《妖貓傳》和《梅蘭芳》的口碑能夠扶搖直上，那麼陳凱歌的怨氣恐怕還能多少消解一點。
可惜，有《霸王別姬》這樣一部神作在前面，其他電影再好，也成了“泯然眾人”。
想了想，陳凱歌生氣也正常，畢竟沒人會和票房過不去，這是一個大家會衝着導演去影院的時代，陳凱歌一努力就被《霸王別姬》打回原形，換我，也未必能比他體面多少，誰還能沒有點虛榮心呢?
所以啊，運氣這回事真的説不準，一開始就高唱凱歌，剩下的路就必然不好走，可如果一開始就蹉跎太多，那麼心氣兒和才華也可能會消磨殆盡。
最好的命運當然是年輕時拍出《妖貓傳》，老了用一部《霸王別姬》來封山。
可，世事難料不盡如人意才是命運本身。
陳凱歌還是太順，世家公子就是不肯相信--老天不會把所有糖都給一個人這種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