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大IP又有成功劇集傍身的流量明星加持,因而雖默默開播,但也頗受期待的仙俠劇《沉香如屑》,卻不曾想因為“難看”而頻登熱搜。
所謂難看自是電視劇觀眾最為直接且直觀的體驗與感受,具體細分下來,諸如劇情內容的老套與拖沓、人物的乾癟與單薄,以及特效的浮誇與廉價等皆是受眾們品評的“槽點”之所在。細算來,觀眾的吐槽似也並無十分刻薄之處,而這些顯見的敗處,或皆源自《沉香如屑》缺了“仙俠味”這一內核。
“仙”為手段,“俠”為目的仙俠劇作為一種類型的嫁接
公允地説,雖然仙俠劇早已有經典劇集在前,但作為一種電視劇類型,其出現的年代實際並不久。仙俠劇應該是神/仙怪劇和武俠劇融合嫁接的一種類型,或可謂是武俠劇的一種新的亞類型發展。蓋因神/仙怪劇雖然是一種電視劇類型,但產量極少且並不是生產創作的熱點之所在;而武俠劇發展至一定的時間和階段,創新上的難以為繼,以及受眾興趣的轉移和變化,加之眾多仙俠類網絡文學作品在創作源頭上的支援,使得更具想象力的融合神/仙怪劇和武俠劇二者特點的仙俠劇便橫空出世。
既然是一種嫁接或者融合的類型,那麼對於電視劇而言,其作為一種類型的本質特色就體現在其“仙俠味”之上。因而從某種程度上能夠把握住仙俠內核的電視劇,則多半是成功的電視劇,如《花千骨》《宸汐緣》《香蜜》《琉璃》皆是如此。這裏所謂的“仙俠味”既可看作雷蒙德·威廉斯發明的“情感的結構”,也可視作朱迪斯·巴特勒所謂的“主體的感知”,也可以理解為阿爾都塞對於主體的“詢喚”,或三者間的遞進。
之所以引用三位學者的觀點,是為了在理論上説明,作為電視劇的觀眾,對於劇的好看與否的評價,實際上是電視劇作品與內植其身而其可能並不察覺或知曉的文化基因的匹配度大小的結果。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好的電視劇是對觀眾自知與不自知的認知、情感、慾望乃至想象和“文化”等的滿足,滿足的越多,則電視劇就越“好看”。
對於仙俠劇而言,“仙”代表着中國傳統文化中出世、脱離人間煙火的期望;而“俠”則代表着積極入世、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期許。二者看似矛盾,而實際上則都統合在用普通人所不具備的能力達成具有普遍性理想的想象。仙對“魔”等所展現的善,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則換化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君子行為標準,實質是中國文化之中對人格理想的追高追求。因而,對於仙俠劇而言,它的仙俠內核是應該用“仙”的手段達成“俠”的目的。只有在這一層面上進行把握並深耕,才能切中觀眾的情感結構,讓主體獲得感知並詢喚出觀眾的“主體”,從而與電視劇形成情感上的同頻共振。
然而,《沉香如屑》作為一部仙俠劇恰恰沒有很好地把握這一主核,使得電視劇的仙俠,無論是故事還是人物,都無法滿足觀眾的顯在或潛在的認知與感受,以至於失敗——不好看——便也成為必然。
承繼顯老,創新嫌拙:《沉香如屑》中仙俠敍事的失敗
仙俠劇的主核是如何從《沉香如屑》裏消失的?
類型劇的創新與突破,一直以來都是件困難的事。緣由在於,所謂類型便規定了一定的製作套路和收視預期,這是類型市場保障的需要;創新意味着打破創作的舒適區,既挑戰創作既有的程式,也挑戰觀眾的收視習慣與期待視野。但相同配方的不斷重複,也難免讓受眾產生審美疲勞,影響到收視效果。因此一般正常的做法是在承繼類型劇特色的基礎上,進行小範圍的改動。
《沉香如屑》因為珠玉在前,所以在承繼仙俠劇固有的套路,如仙魔爭鬥善惡交鋒、幾世情緣情感糾葛等等也都照貓畫虎,只是故事敍事承繼得過於直白和相似,就顯得缺乏起碼的創作誠意。而在創新一塊,則無論在形式還是內裏上,都丟失了仙俠劇最為重要的“仙俠味”這一核心。
首先,電視劇將“仙”劇處理成“人”劇。仙俠劇按國內已有的創作來看,又主要可以分為兩種亞類型,一種是修仙類,即主角是人而修煉為仙,一種是講述已經為仙的故事,《沉香如屑》為後者。但無論哪種,都強調的是故事中的人物是區別於“人”的,表現在具體的生活和情感上。在生活上,如我們對於仙的認知和想象是不食人間煙火,飢渴飲食風露,高階一點的則是瓊漿玉露,而即便有人間對照實物,也是蟠桃園的蟠桃。可是《沉香如屑》則生生地在天界中吃蛋炒飯、黃瓜和雞腿,“仙氣”全無。如果説這種吃穿用度上面的人間生活化尚可原諒的話,那麼對於情感上將“仙”降格為“人”的處理則更顯拙劣。與所有仙俠劇將前提設定為情愛不被允許,但男女主角又生髮出情感一樣,《沉香如屑》也不能突破其類型束縛。然而仙之忘情,則不單單是情愛,而是喜怒哀樂等等各個方面情感的域值的極度提高,或是七情六慾的拋棄。因此仙作為個人的憂愁和嫉妒等等,理應少見的。然而電視劇卻極力渲染劇中人物“人”的一面,比如男主應淵煩悶憂愁在屋頂喝酒,女三螢燈嫉妒狹隘之種種,以及小仙們的市儈乃至種種挑撥和流言蜚語,完全是職鬥宅鬥宮鬥或現實生活劇的處理手法,因此形神之上,都脱離了“仙俠味”。
其次,人物關係和故事架構背離了“仙俠味”。雖然仙俠這種形象都是自由爛漫的象徵,但框架於三界或六界的大範疇之內,等級與秩序,則應是必要的前提和基礎,否則眷顧蒼生、除妖滅惡、守護三界的“俠義”的內裏要求就無法實施,整個劇存在的根源便沒有了。《沉香如屑》似乎承繼了一些等級與秩序所在,但或將這些等級與秩序虛化為個人的魅力——比如眾女仙對應淵的愛戀,或將這些秩序與等級處理成各自為政——比如應淵宮中的仙侍只能其來處置等等,而火德不斷挑戰應淵胡攪蠻纏,則近似笑話。
若以上是為劇情和衝突的設置,作為無關大局的細節尚可原諒的話,那麼主角人物的塑造,則更凸顯問題。
仙俠劇裏男強女弱,女主精靈古怪的形象,之前並不少見,比如《千古玦塵》《香蜜》《琉璃》等,都是如此進行人物設定,也是體現在等級和秩序基礎之上,人物的反叛和抗爭等的需要,是戲劇衝突也是類型創新的表現。不過《沉香如屑》的女主顏淡在劇中將古靈精怪表現為沒大沒小、撒潑無腦,也即闖禍也好、反抗也罷,都不是出於其本性中天真浪漫精靈古怪,而是出於其不懂禮數、肆意妄為、毫無教養之上。這不是精靈古怪的仙子,是現實題材生活劇中叛逆且無家教的女孩兒。不僅如此,在整個故事的架構過程中,無論是配角的敍事還是主角形象的建構,都脱離“仙”的規則和要求,又不能自圓其説漏洞百出,從而遠離“仙俠味”。
最後,電視劇的精神內核偏離了“仙俠味”。如前文所述,仙俠劇可視為神/仙怪劇和武俠劇的融合,更可視為武俠劇在新時代審美和想象之下的新的變奏。因此,武俠劇的精神內核也是仙俠劇的精神內核,而“仙”實際上是實現新形式的“俠”的手段,由此擴展了“俠”的深度和其實施的時空範圍。武俠之中的俠義精神,可以強調其自在,更強調其是自為的,前者是需要逐漸成長和覺醒的。然而對於高於人的仙而言,作為上位者的“俠”之精神,則應該是內在自覺且自為的。較之來判斷《沉香如屑》中男主的守護六界蒼生的責任,是外賦和強加的,這實際上使得整個電視劇的立意和價值在基礎上就薄弱且偏離,而在此基礎之上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糾結仙魔等的衝突的邏輯架構,都顯得似是而非,這也是為什麼觀眾會覺得故事情節拖沓老舊且不合理,進而生厭。
從有限的未來來觀察仙俠劇的生產創作,大IP與流量明星的結合依然會是趨勢,對既有類型的精華的汲取和適應市場對某些類型元素的改動和調整,也會是必然的動作。然而,對於仙俠劇的生產創作而言,必須首先要把握類型電視劇的內核及其要求,在此基礎上進行尊重觀眾審美和文化的創作。唯有此,才有可能讓電視劇獲得成功,取得口碑和收視的雙重勝利。
作者:呂鵬 上海社科院影視文化與視聽傳播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
策劃:邵嶺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王彥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