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陽光,撒在院子裏,撒在涼棚上,撒在盛開的月季花和嫩綠的菠菜葉上。
也撒在躺在藤椅上,拿着報紙昏昏欲睡的老人身上。
屋內,電視在響,孩子們有商有量,廚房裏飄着飯菜香。
一切都那麼安詳。
1.
2021年,口碑最好的女演員,非張小斐莫屬。
她的好朋友賈玲,自導自演的親情賀歲檔《你好,李煥英》,如今已創造票房破54億的神話。
張小斐也因飾演“李煥英”這個角色,一夜走紅,大器晚成,以精湛演藝和温暖笑容,成了網友口中的“咱媽”。
5月9日,母親節那天,張小斐發了一條微博,首次曬了她自己的“李煥英”。
這個消息,瞬間被淹沒在流量平台推薦的各種八卦熱搜裏,卻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
“我在想,為什麼王桂香女士近幾年似乎變得柔軟了,不那麼‘剛強’了?
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她可以依賴我了,她可以放鬆一點不那麼去扮演‘為母則剛’了,這才更接近於她自己吧……”
張小斐的媽媽,叫王桂香,非常樸實接地氣兒的一個名字。
就像我們很多人的媽媽一樣,在張小斐的記憶裏,王桂香女士一直都是“堅強”、“要強”、“剛強”的代名詞,生活中就沒有能難倒她的事兒。
年輕時王桂香女士
但後來,伴隨女兒張小斐的長大、成名和立業,王桂香女士不知什麼時候已變了:
她身上特別強、特別硬、特別能幹的“為母則剛”的那部分特質,伴隨女兒的強大,漸漸弱化。
她身上温和、柔軟和鬆弛的“為女本柔”的那部分特質,在歲月的治癒中,漸漸迴歸。
張小斐和媽媽
看到照片上,王桂香女士小鳥依人地偎依在女兒張小斐身旁,我想到了很多人。
很多和我有過交集人。
很多對我影響至深的人。
很多堪稱我們這代人父輩和母輩的人——
2.
因為家裏發生了一些事情,從4月到5月,我一直拖着行李箱在外奔波。
5月初的時候,我經過天津,去探望在那裏定居的表弟,還有跟着表弟生活的舅舅。
我小時候,是在一河之隔的舅舅家長大的。
我和表弟同歲,我們曾一起下河捉魚,上地偷瓜,暴風雨裏光腳跑,豔陽天裏摘槐花。
就像很多表姐表弟一樣,我們長大後,也失散於忙碌的生計和遙遠的異地。
表弟大學畢業後,先是去深圳闖蕩,辛辛苦苦數年,也沒賺到什麼錢。
為了生計,他和媳婦又轉戰北京,他和朋友創業開了廣告公司,表弟媳婦成了第一代淘寶人。
奮鬥的早期,他們兩個都要賺錢忙事業,只能把幼小的孩子放在老家,讓我舅舅和舅媽照顧。
多年連軸轉的忙碌後,他們終於站穩腳跟,在一線城市安了家,把孩子接到身邊讀書學習,陪伴養育。
就在一切好起來時,我舅媽突發心臟病,猝然離世,只留下舅舅孤苦伶仃一個人在老家。
孝順的表弟不放心,要把舅舅接到身邊來照顧。
舅舅不願意去:“城裏哪有我們鄉下方便,老家的院子那麼大,我想幹啥就幹啥。”
表弟和表弟媳婦一商量,就在郊區買了個一樓帶院兒的洋房,有籬笆,有涼亭,有花園,有菜園,小區環境還特別好,到處都是花花草草,滿足了幹一輩子農活兒的舅舅的院子情結。
舅舅來後,表弟和表弟媳婦帶他出去旅遊,去雲南,去青島,去秦皇島,舅舅怎麼也不願意去:“看景不如聽景,電視上啥風景沒有?我不去!”
後來,孩子們非架着他去,他才半推半就中,去看了山,看了海,看了花,看了雲,吃了各地不同的美食,也賞了祖國大好的河山。
走了一大圈後,舅舅得出了一個結論:
電視上的風景再好看,也沒有和孩子們一起看的好看。
我去天津探望舅舅時,恰好立夏。
我進門時,看見陽光撒在院子裏,撒在涼棚上,撒在盛開的月季花和嫩綠的菠菜葉上。
也撒在拾掇完院子後,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的舅舅身上。
客廳裏,電視在響,表弟和表弟媳婦有商有量,廚房裏飄着飯菜香。
一切都那麼安詳。
吃罷飯,我和舅舅坐在院子裏閒聊。
説到這麼一個問題:
為什麼,很多父母,都害怕花孩子的錢,愛對孩子撒謊,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寧肯虧待自己也不願給孩子添麻煩?
僅僅因為,這就是中國式父母的愛嗎?
舅舅回答:
“不是父母愛撒謊,説瞎話,怕麻煩孩子們,而是你們到底過得好不好,父母心裏很清楚。
你們過得不好,壓力大,日子苦,生活難,父母還怎麼好意思花你們的錢?
只有你們過得真是好了,寬裕了,父母才能安心麻煩你們。”
舅舅的話,讓我混沌的腦海裏,突然升起一團火花:
長久以來,我們都以為,過慣了苦日子的父母,固步自封,愚昧偏執,言行不一,正話反説,擰巴又苦澀。
原來,很多時候,不是他們不夠好,而是我們沒有過得足夠好,好到讓父母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付給我們。
因為,我們到底過得好不好,外人不知道,父母最清楚。
我們富足,安穩,我們的能量和磁場會輻射給父母,讓他們在心安中,情願花我們的錢,甘願給我們麻煩。
相反,如果我們苦澀,艱辛,焦慮,就算我們騙父母説“我過得很好”,他們犀利的眼神也能看穿我們。
“孩子過得不好,父母就不安。孩子過得好,父母才不怕給你們添麻煩。”
舅舅的話,讓我想起另一個人——
3.
我母親曾是個脾氣暴躁的人。
我文字裏那些刀子嘴豆腐心的媽媽,多多少少都有她的原型。
實話實説,我後來學習心理學,也是為了走出過往歲月裏,她曾給我帶來的那部分陰影。
我母親出生於新中國初成立的1952年,幼年遭遇大饑荒,眼睜睜看着她的父親,也就是我外公,被活活餓死。
後來,她嫁給父母早逝的我父親,兩個苦命人,草草結了婚,一貧如洗中,生下我大哥。
我大哥未滿一歲,我的家鄉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七五八大洪水。
六億多立方的洪水,五丈多高的洪峯咆哮而下,58座小型水庫在短短數小時間相繼垮壩潰決。
故鄉1100萬人受災,1700萬畝農田被淹,成千上萬的父老死於非命。
洪水之中,一個巨浪打來,把嗷嗷待哺的大哥,從我母親懷中捲走,也差點要了母親的命。
災難過後,我們兄妹三人相繼出生,我母親又患上了嚴重的肺結核。
生活的艱難,病患的威脅,養育的壓力,運動的恐慌,一股腦兒都壓在她,或者説她這代女性的身上。
貧困明目張膽,恐慌如影隨形,病患步步逼近,讓母親內心的安全感,越來越匱乏。
在漫長的歲月裏,不知道如何自救的她,就一次次把壞情緒撒向我們和父親:
暴躁,指責,口無遮攔,喜怒無常,言行不一,擰巴分裂。
但也要強能幹,不甘示弱,為母則剛。
直到後來,我們兄妹三人一一長大,在不同的城市站穩腳跟,各自過上相對安穩的生活,又力所能及地反哺父母,讓他們住上了寬敞舒適的樓房,讓他們晚年不再為生計和病患擔憂,對他們就像對幼稚的孩子一樣耐心。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暴躁不安的母親不見了,寬厚慈祥的母親降生了。
她在老家的院子裏,種了盆盆罐罐、奼紫嫣紅的花;
她和幾個老鄰居每天堅持遛彎數公里,閒來無事時還玩兩把鬥地主;
她坐在陽光裏給兒女們、孫子們做花團錦簇的棉衣,五彩繽紛的鞋墊;
她在和我們視頻通話時,美滋滋、樂呵呵地總是笑個不停;
她甚至不再嫌棄老實木訥的父親,而是和他過起了相濡以沫、細水長流的日子。
她兒女長大、家境變好中,知足常樂,幸福平和。
她,也讓我明白:
當越來越多的人,高談闊論地説“父母要給孩子安全感”時,又有多少長大的孩子能夠懂得,老去的父母其實也需要安全感。
當越來越多的人,憤憤不平地説“都是原生家庭的錯”時,又有多少成年的孩子真正理解,父母也是他們各自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明白這一點,明白父母也需要安全感,明白父母的歷史和傷痛,知道他們這一路走來趟過多少條苦難的河,釐清他們性格里的暴躁或懦弱,並不是為了一味的和解,或為他們犯過的錯開脱。
而是為了從源頭上看清自己自己的歷史,壓抑的情緒,在突圍父母、直面痛苦的覺知中,走向前去。
當我們走出故土,走出狹隘,走出傷害,走到城市之裏,走到人羣之中,走向光亮之央,和開闊的、真誠的、自信的自己相遇。
在嶄新的土壤裏,長成一棵樹。
一棵不怕風雨的樹。
一棵面朝陽光的樹。
一棵開滿鮮花的樹。
一棵結滿果實的樹。
我們就會發現這樣一個真相: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們那落伍的,擰巴的,憂傷的父母,已悄然改變了模樣。
他們漸漸鬆弛下來,在我們的樹下躲避風霜,沐浴陽光,賞花開花落,摘飄香果蔬。
老得不成樣子的他們,像找到回家路的孩子一樣,日益安詳,周身發光。
這,就是父母和家庭、努力和奮鬥、血脈和傳承的真相:
我們好起來,父母才能真正安下來。
我們硬起來,父母才能自然軟下來。
我們強起來,父母才能甘願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