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玩偶類型片,很多觀眾對《芭比》的期望可能並不高,認為其會是又一部好萊塢爆米花電影。但《芭比》好像還並不那麼簡單,它似乎提供一些以往玩偶電影沒有的東西。而且這部影片難得地做到了皆大歡喜,無論是觀眾或專業影評人都對這部電影評價不錯,業界甚至預測它有可能取代《超級馬里奧兄弟》成為今年全球票房冠軍。
這讓人難免好奇,《芭比》的商業成功到底來自哪裏?
既保持控制,又讓所有人進入
《芭比》之所以取得商業上的成功,正是因為它提供了一種新的並非常符合我們這個時代的電影形式。借鑑電影理論家埃爾塞瑟的理論洞見,我稱其為不可判定的電影。不可判定,指的是這類電影內部往往藴含着多重層面,甚至自相矛盾的內容,從而使得觀眾很難對其觀點和意義做出明確的判斷。比如如果我們將《芭比》看作一部批判資本主義的電影,但它明明又是為資本擴張在服務。如果我們認為《芭比》積極批判父權制,但其中身着各色服裝,光鮮亮麗的芭比們又明明是在為父權制提供更多被看的美麗客體。《芭比》自身所攜帶的這種自相矛盾和不可判定性,反而推動了票房的節節高升。
在這種不可判定的電影中,一切皆可嘲弄。《芭比》狠狠嘲弄了資本,那個滑稽又虛偽的美泰CEO在影片中從頭到尾都像一個小丑。比如他一邊在得知芭比樂園變成肯王國後假惺惺地説“你以為我做這行只是為了錢嗎”,一邊又不斷暴露他真正在乎的可能就是錢。電影中有個小細節非常有趣,當格洛麗亞提議美泰可以製造普通人芭比時,CEO正打算否定這個提議,但當站在後面的會計師通過計算告訴他這個主意可能能掙大錢時,他立刻改口説,“這真是一個好主意”。估計看到這裏,觀眾都被他的虛偽逗得哈哈大笑。電影在這裏實際上也將製片方華納公司嘲弄了一番。因為只要是能掙錢,他們樂意拍任何題材,即使嘲笑自己也毫不在乎。
影片巧妙地通過一個在芭比樂園中作為“第二性”存在的男性肯,塑造他從“第二性”到“第一性”,再到最終擺脱父權制枷鎖,找尋真正自我的完整過程,也嘲笑了對兩性都構成壓迫的父權制。《芭比》更是沒忘了嘲諷和解構影片自身,當羅比飾演的經典芭比坐在地上哭訴“我不漂亮了”時,一個畫外音出現,“製片方,如果要讓觀眾相信這句話,得換個人來演”。這種自嘲相當機智,觀眾當然知道影片不會換人演,因為這個漂亮的女明星就是影片最重要的吸引力所在。
但有趣之處正在於,正是這種無差別的嘲弄也讓所有人都在電影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美泰當然得到了它想要的形象重塑並重新帶動芭比的銷量。華納憑藉這部熱賣電影可能開啓一輪新的類型循環,並在跨媒介操作和知識產權售賣中獲利頗豐。專業影評人也能從中尋找到巧思和反諷。觀眾當然對電影也很滿意,從票房和評論就可以看出來。
女性觀眾不用説,不僅對片中男式説教的調侃和有毒陽剛之氣的嘲諷心領神會,更是被那段格洛麗亞長達三分鐘的獨白金句震撼,因為它確實揭露了父權制下女性處境的某種真相。男觀眾也有收穫,不僅電影中的肯那麼帥氣有型,而且還提供了大量的迷影鎖眼供他們挖掘考據和顯擺談論。《教父》《太空漫遊2001》《壯志凌雲》《閃靈》《黑客帝國》等不都是男觀眾的心頭愛嗎?難怪這部影片能夠做到皆大歡喜。
這種不可判定的電影,正是好萊塢對電影產業進行重組和改造的產物。
從媒介來説,如今的電影必須滿足為多重媒介提供各自所需的內容。它在大屏幕上必須依然憑藉精巧的敍事和絢麗的奇觀做到好看,但又得足夠複雜以便於在個人電腦上經得起多次播放。它還必須為社交媒體傳播提供犀利的觀點和便於記憶的金句,同時設置足量的信息和鎖眼吸引粉絲的索引和考據樂趣。
從觀眾來説,現在的電影更是需要在一個人人都是自媒體,並且意見極其分裂的環境下獲得更多人對電影的認可。因為互聯網口碑的波動性、社交媒體反應的不可預測性及影評網站的評分等幾乎成為一部影片上映後決定成敗的關鍵力量。
在如上所説的複雜環境下,一種結構模糊和不可判定的電影反而可能成為一種保險政策。不可判定性就不再是影片的缺點,反而成為影片所必須具備的標準,因為它能夠保證不同媒介和不同觀眾都能在影片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實際上,這類不可判定的電影從1990年代中期就開始出現,最早是以諾蘭、林奇等的心智遊戲電影為主導,其中複雜的敍事、超量的信息和多重的變量等不僅為多次觀看而設計,也讓觀眾在這類電影中尋找確定意義和真實答案都變得極其困難,這也正構成了這類電影的觀眾吸引力。諾蘭的《盜夢空間》就是其中的一個典範作品。但這些比較前衞的電影理念也在慢慢滲透到各種類型之中,尤其是進入大製作的主流影視創作。
如奇幻題材的《權力的遊戲》,與之前的《指環王》就構成了鮮明對比。這部劇集的吸引力正是基於分歧、不可判定和大量的不和諧。它從頭到尾都在分割觀眾,為其狂熱的粉絲提供多角度辯論的享受,而不再如《指環王》這種經典奇幻題材聚焦於所有觀眾都認同的一個目標和任務。從《芭比》來看,目前這股不可判定風顯然已經刮到了原本單純的玩偶類型片上,我們只要將《芭比》和經典玩偶電影《玩具總動員》對比一下就立刻會發現其中的差別。
既是遊戲,又是思想實驗
這種不可判定的電影包含了兩個似乎有些矛盾但又相互配合的元素:遊戲和思想實驗。
從遊戲來説,既能帶來刺激創造力和想象力的觀影樂趣,又能與真實生活保持距離,可進可退,可守可攻,確實是製造不可判定性的聰明舉動。細心的觀眾會發現,《芭比》中最激烈的“革命”和“鬥爭”都是發生在作為遊戲空間的芭比樂園中。所以無論是肯所建立的父權制王國,還是芭比奪回控制權的女性鬥爭,都帶有強烈的遊戲性質。除了遊戲空間外,《芭比》還巧妙地借鑑了好萊塢經典類型歌舞片的故事結構。在歌舞片類型中,通常就是採取一種男性與女性交替、對抗和平行的雙重聚焦敍述策略,每個性別分別代表不同的文化價值,但歌舞片最終又通過男女雙方的愛情結合獲得一種喜劇結局。這種遊戲性非常強的喜劇類型能夠進一步軟化影片中本來十分尖鋭的社會議題,帶給觀眾相對輕鬆的觀影體驗。
除了遊戲,不可判定的電影也藴含着一定的探索和反思。正如導演格蕾塔所説,她在《芭比》這部完全沒有個人色彩的電影中也可以放進一些非常個人化的東西。因為不可判定的電影允許某種思想實驗。所謂思想實驗,就是假設“如果……怎麼辦”,是一種探究困境的方法,或探索顯然不可能但可以想象的情況。《芭比》中設置的“如果男人變成‘第二性’怎麼辦?”“如果女人成為統治者怎麼辦?”等的假設就部分帶來了思想實驗的效果,促使觀眾脱離習見的性別角色和關係,接受更復雜的性別現狀,從而在性別問題上具有更強的能動性。
可見,遊戲與思想實驗的共同點都是啓發觀眾去發現規則設置,並對其進行反思。而且它們改變了截然對立和劍拔弩張的社會議題表述方式,通過模糊的不可判定來吸引不同的觀眾,從另一個角度提出問題。不過我們也不能過於誇大這類不可判定電影的“革命”性,因為正如《芭比》所呈現的那樣,為了獲利,好萊塢可能會放低身段地自嘲一下,但他們對電影的控制從來也沒有放鬆。
《芭比》這種新的不可判定的電影到底是形成了一種意識形態批判還是呈現了一種後現代狂歡?我們也只能説不可判定。這種不可判定的電影代表了好萊塢商業電影的某種發展方向,但其通過遊戲來玩弄我們對現實的感知,以思想實驗訓練我們對後真相狀態的反思能力,也具有了揭露好萊塢和各種權力操作的可能性。而且因為它們就在好萊塢內部運作,反而可能有一定的效力,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作者:桂琳(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輯:範昕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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