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寫:新京報資深記者 周慧曉婉
演繹任何一首歌曲時,黃貫中都會將自己的熱情釋放到舞台上。他無法形容那種感受是怎樣的,只知道自己能把靈魂交給他最愛的、最相信的音樂,“只有站在舞台上的我才是活着的”。
這麼多年,黃貫中從來沒變過,始終真摯熱愛着他喜歡的一切,無論有多少詆譭和謾罵他都坦然接受。Beyond是他的軟肋,也是他的盔甲。
在不久前播出的《披荊斬棘的哥哥》中,觀眾又見到了久違的黃貫中。藝人供圖
這次面對面的採訪,發生於《披荊斬棘的哥哥》滾燙唱演家族誕生之夜的前一晚,雖然連日來忙於緊張和密集的訓練,但在他臉上絲毫看不出一點兒疲憊與倦怠。他説話氣息樸素,時不時以一身“前輩範兒”,講講大道理;但他似乎又是最沒有“前輩範兒”的人,沒有腳不着地的片兒湯話,大多表達都融入了多年的生活閲歷。聊到彼此認同的話題時,還會不自覺地拍起手,兀自笑着。
在黃貫中的人生中,有很多沉默時刻都是因為他那位離去的兄弟——黃家駒。“我就是很想他,很捨不得他。”他説,想向每一位唱過Beyond歌曲的朋友道聲謝謝,因為這些朋友,家駒才可以繼續存在着,Beyond樂隊的精神才可以永存:“你們每唱一首他的歌,都是在延續着他的生命。其實他沒有走,他一直都在,當音樂響起時,他比任何一刻都貼近我們。他不在天堂,不在地獄,只在我們心裏。”
《我是憤怒》
憤怒這種情緒,不分年齡
在Beyond的眾多經典作品中,黃貫中認為,只有《我是憤怒》最能代表他。
這首歌收錄在Beyond四子推出的最後一張大碟《樂與怒》中。專輯裏,黃家駒作詞作曲的《海闊天空》成為傳世經典,而由黃貫中填詞的《我是憤怒》雖未能成為大熱門,卻也承載了他在音樂創作、為人處世上的鏗鏘心聲。兩個人,一個人高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一個抱着吉他宣泄“真本性,怎可以改”,鑄就了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
“《我是憤怒》很簡單、很直接,但憤怒並不單單是情緒表達,是看到不公平的事情會有所反應,要講出來、要申訴,是種正義感,一種做人的堅守。”説這話時,黃貫中略帶激動,“很多人問我為什麼那麼憤怒,你還年輕嗎?但我覺得,這種情緒不分年齡,看不過去的,就要説出來,包括在音樂上,不能把黑的説成白的。”他一向坦率,喜歡有話直説:“我也沒有什麼好躲好藏的,在哪兒都會做自己。你喜歡就喜歡,不喜歡,我也沒辦法。”
可到了《披荊斬棘的哥哥》裏,黃貫中卻不再是那個“又酷又拽”的樂壇前輩:跟大家打招呼時,他總是習慣性地俯身、鞠躬;聽別人講話時,也是全神貫注。觀眾甚至形容他温柔得像“媽媽”,這讓他有點兒抓狂,“這可太不搖滾了”。
《披荊斬棘的哥哥》中,黃貫中依然堅持着他喜歡的搖滾樂。
黃貫中説,《披荊斬棘的哥哥》之所以找他,大概因為他根本沒有綜藝感,也絕對不是綜藝人,不搞笑,全身“產不出梗”,也不擅長矯揉造作地作秀。但他還是答應了,因為節目能給他極大的創作自由,沒有台本,卻能挖掘人性。還因此見識到了自己的另一面:原來他可以和這麼多人住在一間房裏,從早上八點對着他們到深夜;可以和這些不同性格、不同領域的人融合;他發現,自己還能打鼓、跳舞,儘管跳得“拙劣”,但他是可以跳的。
至此,黃貫中欣然地接受了自己在《披荊斬棘的哥哥》裏的一切改變,他從心底裏滿意,雖然有些時候拼命訓練真的很累,“我不是説一定要去爭取掌聲、人氣和觀眾的喜愛,這些都太抽象了。其實能堅持做自己喜歡的音樂,就足夠了。”
《光輝歲月》
錄音、拍戲連軸轉,但願為兄弟妥協
“想開點,看開點”,這個道理黃貫中一直都懂,只是年輕時想不開的時候實在太多,讓他來不及思考。
1985年,那是Beyond成立的第三個年頭,一羣熱愛音樂的搖滾小子為參加比賽組成地下樂隊。想辦演唱會卻沒資金,葉世榮邀請正在設計系唸書的好友黃貫中幫忙設計海報、管理門票。誰料到,演唱會開始前,吉他手突然提出要離開,會彈吉他的黃貫中被拉去救場,做頂替,“這一頂,就頂了二十多年”。因為種種偶然,Beyond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連黃貫中自己都感嘆,有時不得不信服命運的安排。
頂替前,黃貫中有自己合作的樂隊,再加上一個月要學三十多首歌,Beyond的作品近乎原創,難度極高,還要登台,空閒時間還得做海報設計,他問“怎麼可能?”但黃家駒説:“不要緊,我有信心的,你可以做到。”事已至此,“唱吧!”黃貫中作為Beyond成員的首次登台完全被緊張籠罩,他顧不上炫技,用全場最讓人驚豔的長髮遮住大半張臉,埋着頭一直彈一直彈,連一旁的黃家駒見狀都忍不住喊:“你像個木頭樁子,就不能動一下嗎?”黃貫中回應:“我一直在動啊,我動得那麼厲害。”直到看回放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整個人都僵在那裏:“我如今再看過去的造型和表現,都會想‘你在幹嗎啊’。不過,那時候的長髮、誇張前衞的配飾,真的挺大膽的,我很欣慰當時夠膽去嘗試這些新東西。”
Beyond的成長從來都不算順利,但“夠膽”伴他們闖蕩多年。從地下樂隊唱到地上,出了唱片卻屢遭失敗,音樂風格遭遇抨擊。更難受的是那幾年的黃貫中,他回憶,“為什麼這麼變態啊!我都要吐血了”。彼時,Beyond不僅要工作掙錢,還要貼錢出碟、辦演唱會,黃貫中不得不連軸轉:一邊在設計公司工作,一邊和樂隊演出,最讓他崩潰的是還要兼顧拍戲:“我搞不明白為什麼要拍(電視劇),半夜丟給我二十多場戲,每場都那麼長,每天拍到很晚才收工。那時我每晚都要先去錄音棚錄音,錄完隊友們可以休息,但我還要去片場拍戲,我覺得不公平,也很憤怒。”他憤憤不平於其他三人可以休息,但支撐他堅持下來的正是這三個人:“他們告訴我要為樂隊着想,你拍了電視劇,我們的歌就有可能成為主題歌,這樣聽我們歌的人就多了。我説,好吧,我拍,最重要的是把團隊搞紅。”
剛出道的那些年,黃貫中(右二)要一邊拍戲一邊做樂隊。(《淘氣雙子星》劇照)
那時的黃貫中不夠自信,甚至有些木訥,總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所以那段人生中,很多決定都是黃家駒幫他做的。就像有天黃家駒給了他一首歌,“阿Paul,你唱這首歌吧,你比我唱會更好。”看他態度猶豫不決,黃家駒補充一句,“就當是為我們而唱的。”1988年,專輯連續失利的Beyond迎來了事業轉折點,由黃貫中主唱的《大地》獲得了香港十大勁歌金曲獎,同時奠定了Beyond在香港樂壇的地位。
由黃貫中主唱的《大地》奠定了Beyond在香港樂壇的地位。
“為團隊做事”,成為黃貫中多年來的信仰,他説,他容易被這種集體榮譽感所“利用”,為兄弟情義去做很多妥協。即便到了《披荊斬棘的哥哥》,他依然堅定地信奉着沒有團隊就沒有自己:“可能我們所處的圈子是沒辦法避免比較的,遊戲規則就是這樣,人氣排名會有先後,但我並不在意,也沒什麼勝負心。可如果你想讓我一起為團隊爭光,我就認為這事必須要認真,就像那個年代,咬牙堅持拍戲,是因為覺得有東西可以交換,我受這個苦但可以給樂隊帶來想要的東西,想要什麼?就是音樂。做好這些,可以繼續我對音樂的愛。”
《無悔這一生》
人要是留在回憶裏,就只剩下後悔了
儘管搖滾樂這條路伴隨着打擊與嘲諷,可身邊有摯友、有共同奮鬥的夥伴,少年的意氣風發全都寫在眼裏。他們為了供養夢想,做過妥協;但對音樂,只有信仰。
1988年,黃貫中曾隨Beyond來北京開演唱會。開場伊始,在門口徘徊的黃貫中巧遇黃牛,“今晚有個搖滾樂隊演出,要票不?”他拿到場外的宣傳海報是用筆隨便畫的,畫中人和他們一點兒都不像。圍觀他們的人也都帶着異樣的眼光,“他們都不知道Beyond是什麼。一開場,還喊着‘這是什麼音樂啊,這麼吵’,接着就緊緊捂住耳朵。”過了十多年,當他們再來內地時,已全然不同。“中間有十多年我們都沒來過,再來就發現,太奇怪了,為什麼內地的觀眾都會唱我們的歌,還是用廣東話,我真的很蒙,也很詫異。從沒想過這麼多人會喜歡我們的音樂。”
曾經的Beyond四子。
1993年,是誕生經典的一年,同時也是Beyond最黑暗的一年,主唱黃家駒倒在了舞台上,一切都回不去了。
外界鋪天蓋地地熱議着“Beyond失去了主力就此完蛋”“家駒離開樂隊土崩瓦解”……黃貫中也跟着“崩了”,他來不及去想家駒的離開到底意味着什麼,樂隊會怎樣。他只清楚一件事情,“我的兄弟不在了,我接受不了,我捨不得他”。對於家駒的離去,黃貫中在內心做了很多假設,他是自責的,後來的兩三年,他一直在想,“如果一切沒有開始,又何來發生”。他沉默數秒,眼眶卻早已泛紅,“真的,我一直想,如果我不認識他就好了,要是我沒和他玩音樂,沒有組成Beyond就好了,起碼他不會走;要是那個時候我們沒成功就好了,就不會被日本公司簽約,不去日本發展就不會有那次意外,他就不會……我不想再玩(音樂)了,不想再繼續了,這麼傷心,我還玩它幹嗎啊!”他停了停,“我總是這麼想,但現實很殘酷,讓人很難過。”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黃家駒是最懂黃貫中的人,他們習慣在一起彈吉他,聊音樂,他會慷慨地把自己的音樂給黃貫中演繹,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隊友的關係,更多是一種惺惺相惜的默契。家駒沒了,致命的打擊讓黃貫中極度想和音樂斷交。在他們返港後不久,日本方面催他們趕快發專輯,想借全民悼念家駒大賺一把,黃貫中聽聞即刻火冒三丈,“要是我有把機槍就……這是人講的話嗎?”他陷入痛苦和憂鬱,這是他坦承過的低潮期,“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抑鬱,根本不想玩音樂,生命似乎比其他事情更重要。直到後來,我才慢慢接受那時候的自己,才發現人要是永遠留在回憶裏就只剩下後悔了。”轉頭,黃貫中接下主唱的擔子,帶着樂隊離開日本,履行約定,繼續着黃家駒未完成的路。
可惜,他們沒能再創曾經的輝煌,2005年,Beyond在世界巡迴告別演唱會上正式宣佈解散,一代傳奇徹底落幕。但關於這個樂隊的故事,從未結束。
黃家駒的意外離去,讓曾經的Beyond一去不復返。(左起:葉世榮、黃家駒、黃家強、黃貫中)
《海闊天空》
從不擔心,Beyond會被遺忘
音樂到底應該為何而存在?在光怪陸離的當下,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有千百種,每一種選擇都會通往不同的方向。但對黃貫中而言,音樂成了他對抗一切不快的武器。
那個年代,很多人為了爭取名利學會隱藏自己的稜角,可黃貫中始終堅持“看不慣就直説”,他認為很多事情既然超越了生死,何不為所愛奮鬥到極致。黃家駒走後,剩下的三人每當有樂隊表演時,黃貫中依舊站在左邊,黃家強在右邊,坐在後面的鼓手葉世榮眼前永遠是空蕩蕩的,“難過”,但他們知道這個位置是家駒的,他還在這裏。“你會擔心Beyond有一天被這一代人遺忘嗎?”“我只知道家駒不在了,他想要的我們一定要繼續做。我也不擔心會被遺忘,因為我知道唯一對抗的方法就是好好玩音樂。”
這些年,黃貫中緊緊拽在手裏不放的東西叫:信仰。每當Beyond經典曲目在不同場合響起,他都會抱着吉他,湊向麥克風,發聲、動情、歌唱。“為什麼每一次都那麼投入?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我起碼唱過一千次的《海闊天空》,唱不膩,聽的人也不會膩。大概因為演唱者和聽眾是可以通過音樂連在一起的,你們享受,也能觸動到我。”黃貫中也分不清這是什麼音樂魔力,他只知道這承載了情懷和熱血。
這些年,黃貫中的舞台從不缺呼喊,有人説他和家駒的颱風、聲音越來越像,會讓人不自覺地想起Beyond,懷念那個走了近三十年的人:“我跟他的聲音很不同,演繹方法也有區別,但我並不介意別人這樣認為。我沒辦法跟家駒比,他是神一樣的存在,但我會用我的方式去投放那種感情,因為我們對音樂的心是相同的,所以大家會認為我們散發的能量是一致的。”
如今,黃貫中沒事就喜歡在網上“衝浪”,他會回覆網友的每一條評論。藝人供圖
除了在舞台上的錙銖必較,生活中他學會放慢節奏,他説自己就是一個入行36年,很多事情都不懂的小小吉他手,他會在網上“衝浪”,留言裏的每條評論都會去回覆,超高的互動頻率甚至讓網友懷疑是“假號”。他並不自信,一旦有人誇他帥就會回覆一個“問號”:“對説我帥的,我真的是滿臉問號,我帥?為啥啊,從頭到尾我都不認為自己帥。”儘管很多人將他年輕時的照片和現在進行對比,“我都57歲了,每天都有人問我怎麼防老。我説,做人開心點兒,開懷點兒,不要總去想不好的事情,心地純一點兒。現在的人日夜辛苦打拼,很容易憂心,擔心有沒有錢買房、生子,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這樣容易老得快,坦白,想開點兒,會讓人年輕的。”
【對話】
“有人認為我一心搞搖滾,很笨”
黃貫中:是的,每個人都愛講漂亮話,比如會説永遠記得對方。但那一刻我真正的想法就是,或許大家會慢慢忘記這一切。因為做這行太忙了,忙碌會讓人淡忘,甚至可能再碰面連彼此的名字都喊不出來。人就是這樣,你沒把這件事放在心裏,就會淡忘。不過,忘記不代表感情就結束了。
新京報:不隨波逐流且堅持自我,這讓你在娛樂圈應該很難吧?
黃貫中:非常難非常難,很多時候我認為自己不適合這個圈子。但一定有人認為你適合,有些事情也正因為你不適合,所以你又很適合,這種感覺很“變態”,參加完《披荊斬棘的哥哥》後我更這樣覺得。
黃貫中:我喜歡搖滾,都玩一輩子了,就為了迎合市場,放棄自己喜愛的東西,會不會太殘忍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只有堅定地追求心中所愛,才可以讓我活得更紮實。
黃貫中。供圖
黃貫中:當然有啊!這些人絕對比叫我繼續玩搖滾的人多得多。三十年前,我跟李克勤一起拍電視劇,每天都有幾撥兒人來勸我“你演戲吧!你會過得很好,會更受歡迎,拍戲的錢很容易就到手,玩什麼搖滾音樂啊!”他們認為我一心搞搖滾很笨,是傻瓜、瘋子。如果當初聽了他們的,那麼我今天的很多東西就沒有了。
但到了今天,當初勸我放棄搖滾音樂的人在哪兒?他們都不見了。或許他們很有錢,我獲得的成功也不是他們認為的成功。可如果將目光都聚焦在錢上,你就會陷入惡性循環,需要不斷的掌聲和名利,好像中毒一樣。我不渴望這些東西,那也不是我需要的,我需要的就是對音樂的愛,哪怕只有幾個人愛我的音樂。
黃貫中:改變不了,我的努力是為了我喜歡的東西,這絕對是應該的。自己喜歡的東西都不努力,不堅持把它做好,我覺得很丟人,也沒意思。
新京報:近段時間你在微博上特別活躍,説話方式也很特別。
黃貫中:哈哈,有時間還是想跟歌迷有多一點兒互動。我甚至不認為他們是歌迷,也不會把他們當成歌迷來看待,就好像兄弟姐妹一樣。甚至網絡上那些不喜歡我的人,他們一直駐紮在我的微博,罵了我近10年還在罵,越看越覺得很有親切感。你知道嗎?有些人罵了我10年,他突然不見了,我就會很想他。這不是自虐,如果一個人用10年時間來罵你,那真的非常非常執着,我非常喜歡這個人。
新京報:大家都知道你還有另外一個身份——畫家,為什麼喜歡畫畫?
黃貫中:畫畫對我來説是一輩子都不會厭倦的事,那是一個極其自我的空間,很孤獨,孤獨到你不知道怎麼和別人講,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天下。在那個空間裏沒有任何限制,就是一種自我表達,是深入靈魂的。我習慣畫完了就丟筆、丟畫作,再繼續畫、繼續丟。畫完就滿足了,為什麼不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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