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5日,是泰坦尼克號沉沒109週年。因為詹姆斯·卡梅隆執導1997年上映的電影《泰坦尼克號》,觀眾記住了這艘大船上的浪漫愛情故事,但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場二十世紀最著名的海難中,船上竟有8名中國人,其中6人生還。泰坦尼克號沉沒後,倖存的700多人,每個人都有詳細的資料記載,唯獨這6位中國倖存者的經歷卻消失在歷史長河,不但世人從未得知他們獲救後的去向,他們還曾遭到西方媒體的詆譭報道。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海報。
由羅飛執導,詹姆斯·卡梅隆監製,首席研究員施萬克講述的紀錄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以下簡稱《六人》)於4月16日全國上映,影片以抽絲剝繭的方式,揭開泰坦尼克號上6位中國倖存者不為人知的歷史,折射出百年華人在國外的曾經血淚史。
導演羅飛和尋找6位中國倖存者的首席研究員施萬克,分別來自英國和美國,兩人在中國生活都超過25年,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都能説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之前都做過電影記者。1998年《泰坦尼克號》在中國上映時,施萬克當時就是美聯社駐中國記者。《六人》中插入了一些當年《泰坦尼克號》在中國上映時觀眾排隊買票的鏡頭,施萬克隱約記得,有的照片應該就是同事在當時某天晚上拍的。新京報記者獨家專訪該片導演羅飛、首席研究員施萬克、製片人羅彤以及剪輯師之一王仰賢,揭開這部紀錄片創作的幕後故事。
【動機】
你知道當年泰坦尼克號上有中國人嗎?
2013年,羅飛和施萬克合作完成了一部關於海洋歷史題材的紀錄片《海神號事件》,講述1931年一艘意外沉沒在中國沿海的英國潛艇的故事,該片拍攝前後歷時6年時間。兩人合作比較愉快默契,他們希望再找一個題材繼續合作。施萬克一直對海洋歷史比較感興趣,之前就聽説過泰坦尼克號上有中國人這個信息,船上有8位中國乘客,最後有6位是倖存者。作為在泰坦尼克號上的外國人,這個倖存率非常高。這引起施萬克的強烈興趣,當時已經過了泰坦尼克號沉沒100週年這個重要時間節點,會不會有幸存中國人的後代出來發聲?施萬克找了當年的新聞,沒有發現任何消息。“難道這6位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倖存者,到紐約後又上了一個貨船,就消失了,從來沒有結婚,沒有跟親戚朋友説過這個事情嗎?”施萬克不相信,他決定拍一部紀錄片,挖出真相。
泰坦尼克號上的6位中國倖存者。
但導演羅飛起初對這個題材本身沒有太大興趣,因為他們剛剛花了6年時間拍了一部歷史紀錄片,難道還要再拍一部嗎?羅飛最想拍與當下有聯繫的題材,他喜歡跟拍,因為真實,但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倖存者的故事,顯然不適合跟拍。就在羅飛糾結要不要拍的時候,他問了身邊很多中國朋友,“你知道當年泰坦尼克號上有中國人嗎?”本來以為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得到的答案卻都是否定的。甚至有朋友反問:“你是重新寫一個虛構的故事嗎?”這逐漸勾起了羅飛的興趣。
泰坦尼克號沉沒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但裏面卻有一個“黑洞”,是很模糊的,而這恰好與中國有關係,與種族主義和歷史偏見有關係,羅飛發現了這個故事背後更為豐富的內容,最終決定和施萬克一起拍攝這部紀錄片。
從2015年開始,施萬克做調查研究,羅飛跟拍,兩人帶着機器全世界跑,去尋找關於泰坦尼克號上倖存中國人的線索。做了兩年之後,羅飛和施萬克覺得,光靠兩人單打獨鬥是不行的,“如果只有兩個人做的話,可能要二十多年的時間才能做完”,必須擴大團隊。
羅飛和施萬克。
大部分紀錄片走兩條路,一條是傳統路線,與電視台或者視頻平台合作,最初羅飛和施萬克也試圖找過電視台,但對方拒絕了。另一條便是獨立製片,但拍紀錄片比較費錢,投資又是個問題。最後,與羅飛之前有過合作的製片人羅彤帶着團隊加入了進來。
羅彤對於泰坦尼克號本身不太感興趣,吸引她的是故事背後的東西。紀錄片一開始把焦點更多放在尋找線索上,6位中國人是怎麼在船難中倖存的,最後去了哪裏,分析他們的路線。後面則折射出關於生存、種族、人權問題的思考。“我比較喜歡有挑戰性的事情,一開始我們就不去管它最後會怎麼樣,有沒有人看好,先把片子給拍出來”。
【拍攝】
拍這部紀錄片就像是在探案
施萬克一開始把《六人》這個項目想簡單了,沒想到延伸的範圍會那麼大。“一説泰坦尼克就是巨大的意思,這個項目也變成了泰坦尼克,也是一個巨大的故事,巨大的工作量。”該片的研究員從最初的兩人發展到20多人的團隊,基地在上海,另外成員還分佈在北京、英國、美國東西部、加拿大。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劇照。
施萬克作為首席研究員,給每位研究員分好工,每人對應一位倖存者,去尋找資料,讓他們成為專家。施萬克就可以統攬全局,把6位倖存者的信息全裝在腦子裏。對施萬克來説,最難的是選擇什麼時候放棄。因為有時候再多花三個月時間去找資料,未必會有更多發現,這時候就要做出選擇放棄。
比如,片中有位倖存者去了印度之後,就沒有消息了。在研究過程中,研究員去查了當時印度船員名單,並沒有發現這位倖存者的記錄,確實比較難找,所以到了那裏之後,施萬克就決定放棄:好吧,他的故事就到這裏。
在製作這部紀錄片前,很多人都對導演羅飛説,你不會找到這6位倖存者的。羅飛沒有理睬他們,他覺得只要這6人存在過,肯定會找到。施萬克同樣懷揣着信心做這部紀錄片,“我們從頭一直相信會找到,不一定會找到每一個人的整個故事,但我們就一直相信這些文件,這些證據是存在的,我們必須去尋找。”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工作照。
製片人羅彤説,拍這部紀錄片像是一個探案的過程。“你認為這個人就是當年的倖存者,但你怎麼去支撐你的論點。這個人本來是這個名字,後來為什麼改名字了?他是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到了美國,但入境證上又是另外一個記錄。其實我們很多研究工作都是在找支撐它的證據。後來才發現,那些研究表面上看只是在找人,但找人的背後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原因,他為什麼消失,為什麼他們會被污衊,這就涉及排華法案、種族歧視”。
在做研究過程中,施萬克團隊在一些檔案館中找到的資料,説倖存的中國人是化裝成女人,躲在救援船裏的座位下才倖免於難。為了求證這個消息的真偽,劇組還找到泰坦尼克號的專家,根據當年救援船的圖紙,試圖1:1複製一艘救援船。正好有一個學校的老師很支持這個項目,就給學校土木工程小組的同學們安排了一個作業,按照圖紙要求,每週來敲敲打打,最終花了一年時間造了一艘船。學生坐在船上,還原當年的場景,親身去體驗一下當時情況,從船上乘客的真實視角來看,證明了原來的那些報道全都是心懷叵測的胡編亂寫。
在全世界範圍內,有一個由歷史學家組成的研究泰坦尼克號的羣體,有些他們認為非常權威的,鐵打不動的資料,這一次也被《六人》製作團隊給推翻了。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劇照。
【授權】
卡梅隆、“傑克和羅絲”都特別支持
剛開始製作《六人》這部紀錄片時,團隊就已經考慮可能會用到當年卡梅隆拍攝《泰坦尼克號》的影像。在導演羅飛看來,中國觀眾都是通過這部電影瞭解了泰坦尼克號的故事,在講述泰坦尼克號中國倖存者的紀錄片中插入之前電影的畫面,是最好的致敬方式。
然而,聯繫到卡梅隆談何容易。製片人羅彤説,因為各種各樣保護卡梅隆不受打擾的關卡太多了,一層一層的經紀公司,一層一層的律師擋在他們面前,找了很久一直沒有突破。最後終於找到一個突破口,將羅飛導演的一封電子郵件傳送到卡梅隆其中一位律師手裏,這才與卡梅隆聯繫上了,卡梅隆對這部紀錄片也表現出了極大興趣。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劇照。
2017年,羅飛和施萬克飛到新西蘭採訪卡梅隆,問了很多問題。1997年卡梅隆在拍攝《泰坦尼克號》之前,就已經很熟悉中國倖存者之一方榮山的故事。方榮山是泰坦尼克號沉沒後最後一個被救出的人,當時他趴在一塊漂浮的木板上得以生還。卡梅隆還專門拍攝了方榮山被救的段落,但最後成片被剪掉了,因為與結尾羅絲趴在木板上被救的場景有點重複。並且,卡梅隆還親口證實,羅絲被救的靈感就是從倖存中國人方榮山那裏來的。
之後,卡梅隆成為《六人》的監製之一,除了無償出鏡之外,他還説服福斯公司將《泰坦尼克號》中的一些影像素材,以及方榮山被救的刪減畫面用在《六人》中,而那個刪減鏡頭是首次在大銀幕上披露。製片人羅彤十分感謝卡梅隆,因為一部面向觀眾售票的院線電影,要用《泰坦尼克號》的素材,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可以,那種天價的版權費也不是一個紀錄片團隊可以承擔的。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劇照。
得到福斯公司的授權後,並非萬事大吉。因為福斯與演員之間有一個協議,凡是演員出現的電影裏面,被另外影視作品採用的話,這些影視作品方必須也要得到畫面中演員本人的授權。也就是説,《六人》想要用《泰坦尼克號》的影像資料,必須得到每個畫面中出現的演員的授權。
有特寫鏡頭的演員就不必説了,而有些大場面的全景鏡頭,背景足足有上百人,製片人羅彤通過福斯,找到了當年電影的選角導演,上百人逐個確認可不可以用,中間來來回回溝通很多次,最終全部確認了下來,拿到了授權。刪減片段中,那個飾演方榮山的中國人也找到了,他現在在美國,他其實不是演員,當年拍電影時,他是劇組工作人員,正好有這樣一個華人角色,卡梅隆就讓他來演。
製片人羅彤還提到,福斯給的《泰坦尼克號》素材裏,音樂屬於單獨的版權,要找作曲授權。那場刪減片段裏,有一段背景聲音很輕的音樂,因為是剪掉的素材,沒有做對話和音樂的分軌文件,沒法將音樂去掉。通過福斯,花了很多周折才找到那位作曲家,獲得了授權。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劇照。
最後需要授權的是《泰坦尼克號》的兩位主演“傑克”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和“羅絲”凱特·温斯萊特。很多人對導演説,不要浪費時間了,沒辦法跟他們聯繫的。有天晚上,導演羅飛給兩位分別寫了兩封電子郵件,第二天,萊昂納多回復了,説隨便用。過了幾個小時,凱特也回覆了,表示支持這個好項目,但有一個問題:萊昂納多同意嗎?羅飛回復,他同意了。很快,他也收到了凱特的回覆:好,我也同意。
【製作】
有幸存者後人參與拍攝很久後不想出鏡
有一次,《六人》劇組在廣東台山的海邊拍攝紀念先人的一個儀式,拍攝結束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工作人員摸着黑從海灘邊爬到樹林裏,回到車上。第二天導素材的時候,導演發現存有一些重要鏡頭的數據卡丟了。於是,劇組十幾個人一起回到昨天晚上收工的地方,在沙灘上找一個兩釐米大小的數據卡,找了兩個小時,患有深度近視的羅飛導演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地方找到卡,大家都非常激動,認為這件事情是冥冥中註定的,一定要把這個片子給拍出來。
類似這種的小插曲,製片人羅彤能舉出很多。但對她來説,如何控制預算才是最重要的。雖然是一部紀錄片,但羅彤對於《六人》的製作要求挺高,硬件設備都用最好的。並且,《六人》跟那種非常獨立的紀錄片不一樣,製作在一定水平線上,成本自然更大一些。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劇照。
因為是獨立製片公司,羅彤的公司不像電視台那樣的龐大機構,在使用素材時,可能跟對方有合作協議,可以隨便用。《六人》中觀眾看到的很多視頻、圖片素材都得買,如果是視頻素材的話,價格按秒數來算。如果是照片的話,價格按照張數以及在多少個國家,在怎樣的媒體上面去用。
整部片子製作成本110萬美元,人員的差旅費以及專家的費用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劇組足跡遍佈中國、美國、英國、加拿大、古巴5個國家的20多個城市,不過古巴那條線沒有加入到影片中,因為在研究過程中,有很多線索,有時候跟到一半就斷了,兩個文件一對比,發現跟錯了,前面所有的工夫全都白費,所有拍的內容都不能用。
還遇到一種情況,劇組在跟拍了一位倖存者的家人一段時間之後,對方還是決定不出鏡了。羅彤説,之前邀請他們到剪輯房看素材樣片,他們都看哭了,但最後家裏的長輩覺得還是不便於把自己家裏的事傳出去。羅彤覺得,可能當年那些陰影對他們家庭造成的影響太大了,因為當年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倖存者,被認為冒充女人才活了下來,有很多負面消息,家裏的老人不願意再提及那件事情。但羅彤也表示尊重,就把這條線索撤掉了。
【剪輯】
華人獲救的木板實物鏡頭遺憾刪掉
2019年初,《六人》探訪倖存者後代的部分已經拍完,只剩下一些研究員的採訪,這時基本是一邊剪輯一邊採訪。全片不算舊的影像素材,共有400多小時,超過20T的拍攝素材。最開始,有一個英國剪輯師幫忙剪片子,因為後期流程太長,故事線太複雜,做了一半就不做了。
王仰賢是《六人》的剪輯師之一,他之前在公司剪商業廣告、商業紀錄片多一些。對他而言,《六人》的剪輯算是很難的,因為講述的人相對比較多,要在100分鐘內講述6個人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還要講清楚,信息量特別大。並且,還要釐清思路,研究員找到的證據足不足以證明這個人就是我們需要找的人。在幕後,研究員找了很多信息,但由於篇幅有限,不可能將這些信息全部展現給觀眾,所以就要思考,如何在合理的時間內把最有效的信息傳達給觀眾,解釋清楚這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倖存者》劇照。
因為很早就參與到這個項目,在剪輯之前,王仰賢就經常問導演,現在找到了什麼樣的線索,為什麼這個人是你確定要找的人。導演還告訴他,想把片子做成揭秘懸疑類的紀錄片,所以對於這個紀錄片的方向,整個團隊沒有走特別多的彎路,更多的是在紀錄片整個結構上面,花了不少時間討論。
在剪輯過程中,王仰賢會把所有拍攝過的內容都用便利貼,貼在一塊板上,所有的研究員,還有三個剪輯師就會一起討論,説這個故事應該怎麼走,哪部分放在哪裏更合適?這個結構上會怎麼合適?哪些部分就不要了。
第一版初剪,有將近三個小時。王仰賢説,有蠻多內容,其實都挺可惜的,比如施萬克去加拿大參觀了一個博物館,博物館裏收藏着一塊木板,那就是方榮山獲救時趴着的木板。當時攝製組過去跟拍,也剪了出來,覺得把這塊木板展現給觀眾,比較有意義,但最後由於時長也沒放進去,有些遺憾。
新京報資深記者滕朝
資深編輯黃嘉齡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