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拼盡全力,就一定能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活着。
拿到第40屆 金像獎“最佳女主角”之後的這半個多月,劉雅瑟最大的變化是——生活中的很多縫隙被採訪填滿了。“每天重複一樣的問題,一樣的話,有些説過的話記不住了,怕自己前後矛盾。”在這之前她曾憑藉電影《麥路人》提名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儘管已經出道17年,但她還沒熟練掌握一套屬於自己的“話術”,沒那麼遊刃有餘。
遲到的最佳女主角
“
當時選劉雅瑟來演‘王桃’,是因為‘從她身上看到了渴望,對演戲的渴望’。
”
接到《智齒》裏“王桃”這個角色還挺偶然的。
“就是一個平常的組訊,看起來還有點合適,就讓經紀人去聯繫了。”劉雅瑟説,電影圈不大,經紀人一聯繫就發現,對接的人是導演鄭保瑞在內地的副導演,這電影很可能是鄭保瑞要拍的。
劉雅瑟在電影《智齒》中飾演女主角王桃
沒有故事,也不清楚角色,最能體現電影風格的就是參考片《龍紋身的女孩》。“《怪物》《狗咬狗》,一些類型片,我喜歡這個導演,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
導演很忙,這個見面機會,劉雅瑟等了一兩個月。
很久之後,劉雅瑟找鄭保瑞導演幫錄一個推薦視頻,視頻裏,鄭保瑞回憶了兩人第一次見面。他説,當時選劉雅瑟來演“王桃”,是因為“從她身上看到了渴望,對演戲的渴望”。
聽到這話,劉雅瑟還有點驚訝:“我不是那種喜歡把慾望放在表面上的人啊,不知道是怎麼表達的,讓他看到了渴望。”
見面那天,他們確實沒談到“渴望”這麼抽象的話題。兩人約在一家咖啡廳,導演在剪片子,只聊了半個小時。“都是些平常的對話,最近在忙什麼,怎麼接到《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為什麼進這個行業……總之,就是説了一下我短暫人生的這些經歷。”
這些經歷所承載的,與其説是對演戲的渴望,不如説是和“王桃”一樣,對生存的渴望。
坐在“香港金像獎”頒獎典禮台下,説對得獎沒有期待,那不現實。“但我期待最強烈的時間段,其實是在《智齒》拍完之後那一兩年。”
那是2018年前後,《智齒》還在剪輯階段,劉雅瑟又拍了鄭保瑞監製的另一部港片《麥路人》。
劉雅瑟在電影《麥路人》中飾演單身媽媽
一些看過粗剪的人都對《智齒》讚賞有加。
“《智齒》女主,《麥路人》女配。”影視圈常見的恭維話,劉雅瑟當然知道不能當真,但這樣的期待怎可能沒有。
這份期待支撐着她,也束縛着她。她期待這部掏空自己拍出的電影能幫自己打開局面,能讓自己在事業上有選擇權,能在“娛樂圈邊緣”的位置上,向中心靠攏那麼一點點。
所以,要繃着這口氣,要對自己有要求,不低頭接只為賺錢的戲,不演不喜歡的角色。劉雅瑟靜靜地等着,等“王桃”開花結果。
但《智齒》遲遲不能上映,劉雅瑟寄託在“王桃”身上的期待也越來越像個空中樓閣。“盼頭兒好像越來越沒有了”,生活還要繼續,事業也必須尋找新的契機。於是,她又開始客串角色,接網大,參加綜藝。
幾乎已經不抱期待了,“王桃”卻“活了過來”,在事業上,劉雅瑟又一次托住了自己。
少女的生存危機
“
我一個破小孩,都不會唱歌,你們喜歡我什麼?覺得自己不值。
”
15歲出道,33歲拿獎,劉雅瑟闖蕩娛樂圈的路不能説不波折。
2004年,內地娛樂圈公認的“選秀元年”。兩檔選秀節目備受關注,一檔就是後來廣為人知的《超級女聲》,另一檔是在湖南當地更有影響力的《明星學院》。
那年,一羣初登上舞台的年輕人裏有個15歲的湖南女孩,頂一頭刺蝟般的短髮,打扮中性,眼神倔強。
這個女孩叫劉欣,全國十幾萬個“劉欣”中的一個。劉欣唱歌不好聽,但觀眾特別喜歡她。最終,劉欣以季軍的成績出道,還成了全場的人氣王。
那天之後,百度百科上多了個“劉欣”。如今,“中國大陸歌手劉欣”排在116個義項的最後一列。
那是劉雅瑟的“劉欣時代”。
十幾歲的劉欣有點虛榮心,還有點迷信。“網上一搜,劉欣太多了。”她覺得自己的名字太普通,會淹沒在人海里。“劉欣”聽起來又太像“流星”,容易殞落、消失。於是,她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劉雅瑟,在網上搜了搜,“沒有重名的”。
“劉欣時代”很擰巴。劉雅瑟一邊享受粉絲的掌聲和簇擁,一邊無法理解這種似乎毫無來由的追捧。“我一個破小孩,都不會唱歌,你們喜歡我什麼?覺得自己不值。”
在媒體的報道里,劉欣是“選秀歌手”,她自己卻覺得,自己只是“選秀選手”。“歌手”是技能,也是職業,而“選手”只是個臨時的身份。
她需要為自己的“紅”找到安全感,給它一個信得過的解釋。“不會唱歌,是不是可以做演員啊?”想到要做演員,劉雅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北京。
十幾歲,做選擇的成本很低,姿態是果斷乾脆的。劉雅瑟決定離開所有人都認識她的湖南,成為“北漂”,一切從零開始。
她漂到了河北廊坊,找了家表演學校。在學校裏,沒有人認識她,沒有關注,更沒有簇擁?小孩子更愛自由,境遇的落差是幾年之後才有的感受。
運氣算是好的,17歲,劉雅瑟接到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呂樂導演的《十三棵泡桐》。她在裏面演“假小子”何風,每天和一羣學生混在一起,幾乎是本色出演。
《十三棵泡桐》牆外開花,拿到了東京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電影在東京首映那天,劉雅瑟還頂着那刺蝟頭,穿一條普通的牛仔褲,配了件白色外套,坐在一羣盛裝出席的電影人中間,像個被硬拉來參加活動的叛逆少年。
那是劉雅瑟第一次坐在觀眾中間,看到大銀幕上的自己。“電影放完,他們會鼓掌,那掌聲是給我的,更是給角色的,那一刻,我終於找到一個別人喜歡我的理由了。”
本以為電影之路就此通順,誰想到,《十三棵泡桐》沒能在國內上映,劉雅瑟又消失了。
“慢慢地,網上討論你的聲音變少了,貼吧的人變少了,粉絲都不見了,後援會解散了,沒有人關注你,也沒有人知道你在做什麼。”無緣無故的喜歡,失去了也不覺得可惜,自己努力做了一件事,卻沒被認可,落差感這才突然來襲。
和落寞相伴而來的是生存危機。離開湖南時,劉雅瑟已經獨立,沒管家裏要一分錢,揣着《明星學院》不到5000塊的報酬就北上了,拍電影的1萬多塊片酬支撐了她一年多的生活。沒事做,也不認識什麼人,生活不下去了怎麼辦?
她又想起了選秀。“參加比賽包吃包住,還可能有錢拿,能交朋友,也能讓更多人認識我。運氣好的話,能多待一陣子吧?”運氣又一次站在她這邊,2007年,劉雅瑟參加《我型我秀》,和吳斌、馬海生、高陽組成的OP組合拿到了當年的冠軍。
一段時間裏,劉雅瑟有了路徑依賴,事業沒有起色時,她又想到了選秀。跑去參加2009年的《快樂女聲》,那一次,她沒那麼幸運,止步全國20強。
回憶那幾年的生活,藝術追求根本談不上,睜眼要面對的全是生存危機。喝粥、吃饅頭,穿幾十塊一件的T恤,到處蹭住,找朋友接濟……無論是接受採訪還是上節目,劉雅瑟都不避諱聊這些。
生活總是這樣,在即將把你打向谷底時伸出一雙手,接住你,讓你繼續對它上癮。一部處女作,一個冠軍,它們先後接住了劉雅瑟,讓她繼續做夢。
2011年,她終於想要放棄掙扎,離開北京時,《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又托住了她。
劉雅瑟在《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中飾演假小子朱小北
那是一部挺殘酷的青春片,“假小子”朱小北不是女主角,但給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她倔強卻貧窮,在被超市誣陷偷東西時,她憤怒地砸了店,並因此被學校開除。很多年後,這段屈辱她都不曾忘卻和原諒。成為記憶力導師的朱小北,在面對曾經的同學時選擇了遺忘。
那是《智齒》之前,劉雅瑟最被認可的角色,她也的確因此得到了更多機會和角色。但影視圈很殘酷,除非你在一部大紅的片子裏做了主角,角色的影響力能持續得久一點,否則很容易被遺忘。如果你還拒絕演同質化的角色,那機會流失得就更快一些。
這些正是劉雅瑟所經歷的,她不想重複自己,併為此失去了很多機會,至少是生活得更好的機會。
邊緣是一種態度
“
只要拼盡全力,就一定能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活着。
”
生活得好壞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讓自己心安。
找到“王桃”的心理支點不是件難事,劉雅瑟覺得,“王桃”和自己一樣,倔強、善良,她本可以不較真兒地活着,但她過不了自己那關,一定要直面自己的錯誤,得到對方的原諒。“不按自己特別希望的方式活着,也活不好。”劉雅瑟説。
剛接下《智齒》時,劉雅瑟壓力沒那麼大,她聽過小説原著的有聲書,“王桃”的戲份沒那麼重。但拿到劇本時,她有點蒙。“王桃成了主角。”這個主角還很沉重,是個活在黑暗裏的角色,一個被拋棄的人。
看劇本時,劉雅瑟熟悉的“生存危機”再次來襲。這危機落在王桃身上的,也壓在劉雅瑟身上。“合同裏寫着呢,演得不好會被換掉。”那一刻,劉雅瑟和王桃的“危機”重疊,命運交織在一起。
第一場戲是兩個警察追王桃,一拍就是三個通宵,劉雅瑟也跑了三個通宵。“整個人都垮了,跑到大腿抽筋,走路都走不了,但也不敢説,自己一個人偷偷去看跌打,沒想到,看跌打比跑步還疼。”
拍《智齒》的那段時間,很多疼痛、壓抑和孤獨都是劉雅瑟獨自扛過去的。“自己一個人去的香港,也沒帶助理、經紀人。”她早去了十幾天,努力讓自己留在“王桃”的狀態裏。
王桃是個混跡在街頭的野孩子,早年開車撞了人,做過幾年牢。王桃撞的人恰好是警察展哥的妻子,對方不依不饒,王桃也因此捲入了一起連環謀殺案。電影是黑白的,王桃的世界在魚龍混雜的街頭,在垃圾堆,在貧窮和厄運裏。
劉雅瑟住的酒店離深水埗不遠,她常一個人走路過去,天橋下、地下通道里、廣場上,走着走着就能遇到露宿街頭的人,她站在不遠處,感受他們的氣息。
不用開工的日子裏,她就走路、坐公交車出門,一個人住在酒店裏,一個人買菜、做飯,沒有熟人,也沒人關心。“挺孤獨的,自己也努力去找那種感覺。”
從《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裏被冤枉以至退學的朱小北,到《智齒》裏始終處於崩潰邊緣的王桃,再到《麥路人》裏窘困又擺脱不掉親情負累的梁慧妍,劉雅瑟演的都是弱者,一些邊緣人物。
“也算是個人傾向,大家説她們邊緣,我反而覺得這樣的人才是大多數。只是她們沒被看到,很多人也不願意承認。”
劉雅瑟不怕和“邊緣”這兩個字扯上關係。“我就是娛樂圈的邊緣人物,一開始沒有人脈,也沒有資源,不太喜歡社交,慢慢就把自己邊緣化了。一開始還焦慮,後來覺得這樣也挺好。”
對事業、對角色的不安全感也時常伴着她。領獎時,在獲獎感言的最後,她也沒忘説一句:“希望在場的導演給我更多機會。”
如今,她依然一個月沒有開工就焦慮,依然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在北京買一套房子,依然覺得自己有半隻腳還在娛樂圈之外。
但她不再有那麼強烈的漂泊感了,簽了氣味相投的公司,讓她有了家的感覺。但更重要的是,過往那一次次被自己托住的經歷讓她有了底氣——
只要拼盡全力,就一定能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活着。
監製/寧李Sherry
編輯/Timmy
採訪&撰文/宋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