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文藝評論|都市劇能否放下塑造“完美花木蘭”的執念——從電視劇《熟年》説起

由 士振文 發佈於 娛樂

近期收官的電視劇《熟年》以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羣體來展現中國當代家庭狀況的變遷,是一個很好的創作思路。但這部劇最終不僅給人都市劇經常被詬病的懸浮感,而且劇情前半部的困境和後半部的強行圓滿之間還出現了很強的割裂感,無法令人真正信服和動情。

《熟年》同時也是一部女性題材劇,其中倪家的幾位女性不僅在家庭中佔有主導地位,也是劇集塑造的重點。尤其是郝蕾飾演的女一號張春梅在劇集中分量最重,對劇集的成敗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而該劇最主要的問題也恰恰在這位完美女性的塑造上。


完美花木蘭不僅掩蓋了真正的女性困境,也遮蔽了真實的生活

戴錦華曾經用“花木蘭困境”來形容中國當代女性處境。一方面,女性在獲准真實參與歷史的同時,其主體身份卻消失在一個男性的假面背後。另一方面,她們在家庭中所出演的仍是極為傳統和經典的賢妻良母角色。這導致她們遭遇着分裂的時空經驗,承受着分裂的生活和自我。2021年《三十而已》將花木蘭困境呈現出來,其中的女主角顧佳就是一個典型的當代花木蘭。這個形象引發了很多女性對自身處境的直面與反思,點燃起眾多討論以致爭論。可以説,《三十而已》在當年成為爆款與其對顧佳這個形象的成功塑造密不可分。

與顧佳類似,《熟年》中的張春梅不僅有很好的事業,而且照顧婆婆,相夫教子,是個能幹的女性。我們在《三十而已》中看到了顧佳形象的張力,為了應付在雙重空間的角色,她必須在雙重標準下不斷給自己加壓,所謂完美實際是不堪承受的重負。而相比年輕的顧佳,張春梅處於40多歲的熟年,此時的工作和生活壓力都會更重,花木蘭困境必然更劇烈一些。如果用心打磨,張春梅是有可能超越顧佳,成為中國當代女性的一個典型形象的。但十分可惜的是,劇集不僅沒有將重點放在挖掘張春梅這個中年花木蘭的困境和焦慮上,反而着力塑造她的完美。

從家庭空間來看,當代花木蘭們因為長時期的雙重標準對女性主體身份認同帶來的混亂和迷失,有可能將社會時空的男性假面形象作用於家庭空間中,由此出現了大量渴望成為家庭之主的強勢女性。張春梅就是這樣一個形象。她是倪家真正的家長,在倪家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並受到全體成員的尊重。甚至在已經與丈夫離婚,事實上已經不是倪家人之後,她仍然堅持悉心照顧婆婆,維持倪家的各種關係。這種女家長角色對女性來説並不輕鬆,劇集前半段其實觸及到了張春梅的強勢和控制慾,導致丈夫提出離婚,兒子要求退學。而且女性在家庭中地位的變化,也會對傳統意義上的男家長——丈夫角色構成挑戰,《熟年》中患抑鬱症的丈夫其實就是一個很好的設置,這有可能將家庭中實際取代父權的強勢女性對家庭結構的巨大影響引入比較深入的討論層次。但《熟年》不僅沒有在這個設置上深入下去,為了塑造完美的張春梅,還硬生生地將丈夫的抑鬱症與妻子完全撇開。實際上丈夫長時間的嚴重抑鬱症妻子居然一無所知本身就説明了妻子是有問題的,而劇集後半段還讓張春梅成為抑鬱症丈夫的拯救者,就更是強行將這個人物拔高了。

從社會空間來説,當代花木蘭也有可能將自己在家庭空間中的賢妻良母定位作用於社會空間,對男性權力形成一種潛意識的臣服,限制了她們在社會空間的自我實現。劇集開始時設置張春梅與更年輕的女主編競爭,而左右她們命運的還是一個男上司,就是在觸及女性無力與男性競爭的職場生態,這同樣是一個可以深入挖掘的點。但仍然是為了塑造完美的張春梅,劇集把花木蘭們在社會空間的痛苦和掙扎輕易放掉,反而着力塑造張春梅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超人形象。明明工作忙得團團轉,她還能夠將患阿爾茨海默症的婆婆照顧得無微不至,她的時間和精力似乎是無限的。她在辭職之後沒有了收入,但照樣能夠過着優越舒服的生活,花錢大方如流水,還有錢投資養老院,她在金錢上似乎也是無限的。

由此,這個精力、時間和金錢都無限、家庭事業雙豐收的完美花木蘭形象,也完全遮蔽掉那些實際上在雙重空間中都疲憊不堪併產生各種問題的真實花木蘭們,當然不可能獲得觀眾的共情和認同,從而也使得《熟年》這個都市家庭劇掉入懸浮的陷阱,根本無法讓觀眾感受到真實生活的質感。


完美花木蘭還損害了與之配對的形象塑造,造成了主要人物形象的全面失真

張春梅這個完美花木蘭,不僅自身是失真的,也連累了《熟年》中與她關係密切的其他幾個形象。與她配對的丈夫形象、與她形成對照的大嫂形象、烘托她完美的婆婆形象在塑造上都全面失真。

首先,完美花木蘭形象帶來了一個完全病態的丈夫形象。為了展現張春梅的完美,劇集將丈夫塑造成一個完全自私的病人。他不僅對曾經犧牲自己資助他讀書的哥哥的家庭困境不聞不問,還拋下年邁的母親和自己的工作離家出走很長時間。在他歸來後,為了進一步展示張春梅的完美,劇集繼續加重他的病態化,他在劇集後半部甚至完全失去了自主性,唯一能做的就是崇拜、讚美和依賴妻子。但劇集中又設定了倪偉強是一個有成就的大學教授,還曾經是一個好父親,劇中交代他在兒子嬰兒時期為了讓妻子睡個好覺,甚至可以整晚抱着兒子。劇集試圖用一個抑鬱症就完全覆蓋掉這些內在的矛盾,是無法説服觀眾的。

其次,完美花木蘭形象帶來了一個完全黑化的嫂子形象。為了表現張春梅對婆婆的孝順,二琥就變成了對婆婆不管不問的惡媳婦。不僅如此,二琥對丈夫和兒子凶神惡煞,對媳婦尖酸刻薄,可以説與大方善良的張春梅形成了完全的對立。但劇集中明明已經交代過二琥過門時二弟偉強還在上大學,三妹偉貞更小,全家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老大偉民。既然偉民都需要給弟弟和妹妹交學費,二琥怎麼可能不照顧婆婆?而且對比二弟一家的豪宅和優渥生活,三妹獨佔老宅的精緻生活,這個曾經支撐全家的老大一家後來卻是最窘迫的,在兒子結婚同住後,老大兩口子甚至只能睡上下鋪。在這樣的經濟條件下,即使被完全黑化的二琥還是比完美的張春梅更有幾分人間煙火氣。也難怪觀眾評價《熟年》中比較可信的只有老大一家的生活。

第三,完美花木蘭形象更是帶來了一個完全浪漫化的婆婆形象。《熟年》其實抓住了當代人的養老焦慮這個重要社會議題,如果用心挖掘,這個選題是能夠與觀眾形成很強共鳴的。但還是為了塑造完美的張春梅,該劇卻將養老主題完全浪漫化了。婆婆明明患有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症,只會越來越糊塗和脆弱,並需要24小時陪伴。原著小説就真實地展現了照顧婆婆的過程中整個倪家人在身體、精神和經濟上的不堪重負。但劇集為了展示張春梅的完美,卻將婆婆形象強行浪漫化,不僅不是負擔,反而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老可愛,還成為張春梅和倪偉強關係的潤滑劑,促成他們的複合。本來十分沉重的養老話題被如此浪漫化處理,可以説成為《熟年》最為懸浮的所在。

綜上所述,最近幾年女性題材劇的數量雖然呈現井噴之勢,質量卻並不如人意,精品更是少而又少。而女性題材劇質量提升的關鍵,還在於能夠塑造出真正反映當代女性生存處境並達到較高藝術水準的女性形象。因為觸及了中國當代女性生存處境的核心,以花木蘭形象作為原型是非常有希望塑造出中國當代女性典型形象的。但從《熟年》中的張春梅形象來看,不僅因為過於完美而遮蔽了當代女性的真實處境,而且因為完美也完全失去可信度,其藝術魅力都比不上《三十而已》的顧佳形象。可見,花木蘭形象塑造首先就需要去除完美化思路,讓當代女性在雙重空間中左右為難、顧此失彼、迷亂彷徨的生存處境相對真實地呈現出來,才有可能談到繼續打磨這一形象,並向有魅力有深度的典型形象邁進。由此,女性題材劇的質量提升也才具有了可能性。


作者:桂琳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邵嶺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