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説名利場像個翻滾的彩票池,肖央是那個兑換過三種不同類型彩票頭獎的人。
第一次是2010年,這個北京電影學院的美術系畢業生自導自演了《老男孩》,該作品在同系列11個電影短片中脱穎而出,引起很多人的共鳴。第二次是2014年,神曲《小蘋果》火遍全國,肖央與王太利組成的筷子兄弟是創作者並出演了MV。在這兩個作品中,肖央的形象基本是統一的。他長着一副圓臉,扮演着賤嗖嗖又有點呆萌的喜劇人設。這個形象,也更接近生活中他的狀態。
第三次則是完全顛覆,在2019年上映的電影《誤殺》中,他扮演一位陷於絕境、不苟言笑的父親,業界有口皆碑,他得到金雞獎男主角的提名。
三次走紅,以導演、歌手、演員三種身份。這三種身份直到如今都共存於他的身上。但當《人物》問及肖央自認為的天分時,他遲疑未答。
以世俗標準來看,他無疑是成功者,然而,講述中他絲毫沒有志得意滿。那態度甚至不能算是謙卑,而是一種坦誠的無可奈何。事實上,他的每一次高光時刻,伴隨而來的都有自我懷疑。《老男孩》之後,他陷入抑鬱,無法適應走向幕前的生活。《小蘋果》之後,他感到做專業歌手底氣不足,專門去學聲樂,卻沒有收穫歌唱的快樂。金雞獎提名帶來的是忐忑,金雞獎擦身而過,他反倒像卸下了一塊石頭,可以輕鬆前行。
在新電影《人潮洶湧》上映前,肖央與《人物》談起他所經歷的高低起伏,以及在此之間所有那些難以定義的時刻。他分享過程與體驗,而不是給出結論與答案。他甚至不是完全自洽的,一些話語裏,他似乎想專心地做一個演員,“做減法”;而另一些話語裏,他又想保持身份的開放性。
也許有一點,恰恰是理解所有故事的關鍵。他説這次出演《人潮洶湧》,在角色中看到了與自己的相似性,一個不甘心的、有着文藝夢想的小人物,一個生活中的普通人。
以下為肖央自述——
文|謝夢遙
編輯 |姚璐
1
故事的起點在初中的或者小學的課堂上,一個異想天開的特別愛搞惡作劇的小男孩。
藝術某種意義上就是對現實的反哺。在現實裏覺得不滿足的人,才會在藝術上去尋求。我從小屬於那種在現實裏不太喜歡規矩,不太喜歡無趣的事,不太喜歡你告訴我這樣是唯一答案。小時候也覺得自己有問題,後來發現原來是社會教育的問題。我上的小學、初中,都是承德的最普通的學校,他們就是(把人)教成最普通的那種中學生的樣子。太無聊了。越強加,越逆反。
老師眼裏壞學生乾的事,我基本上都幹全了。年少無知,搞了挺多惡作劇。比如上課的時候,我在鉛筆盒裏都弄了蠟,一點火特別高,一關鉛筆盒就關了。中午老師罰我,在辦公室裏不讓回家,我就把期中考試物理卷子偷出來,發給全班看,結果我們全班基本都得了滿分。老師也不知道這卷子是怎麼評的,又重新考。
我是一個表面上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人,但其實我只是不願意把氣氛搞得過於沉重而已。在我讀中央美院附中的時候,看到很多學畫畫的人,把自己搞得特別神聖,我挺討厭的。畫畫不也是份職業嘛,你有什麼了不起,我喜歡用比較通俗的方式去溝通。好多雲山霧繞、華麗辭藻説一大堆的事,其實大白話一兩句就説明白了,説話的人越想顯示自己的時候修飾就越多。
2005年,我大學剛畢業那半年,處於失業狀態,不知道未來能怎麼樣,沒方向。也沒畫畫,崇高的理想也沒堅持;現實的目標距離也很遙遠,學的是廣告導演,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有活幹。我想過考過藝術碩士,沒考上。很大一部分的動機是來源於不太敢丟掉學生那個身份,不願意離開校園。跟幾個大學同學合租一個房子,喝喝酒啊,每天就等着手機響,手機響就可能有工作找你。
到了2006年,慢慢就穩定了,我是一個性價比比較好的廣告導演,開始忙起來。等穩定了,你自然就想着第二步,從事有創意的工作。它是個張力,世俗的事壓力越大,你越想去做自我表達。
我當時拍一個廣告,王太利是我的客户,他開代理公司的。老王喜歡做音樂,覺得可以做彩鈴。我沒想自己能成為一個歌手,對我來講,就是想拍點自己覺得有意思的。我們一起拍了個叫《男藝伎回憶錄》的惡搞MV。花了幾萬塊,我跟老王一人出一半,就在那個廣告賺的錢裏面出。那個東西我不拍,也沒有人找我拍,我不表達,也不可能在工作中去表達。我也希望藉此吸引一些更有創意的廣告來找我拍,不光是那些行活。
《男藝伎回憶錄》
我倆想了一堆組合名字,還是一個朋友提醒,你們叫筷子兄弟不挺好的嘛。筷子,它是一個感性上讓我們覺得比較親切的東西,樸素,不高高在上。普通人每天都看到、用到,它不起眼吧,但它又非常重要。
片子出來後,王太利把音樂賣成彩鈴的想法沒實現,但是我的導演夢想好像往前走了一步,網站點擊率很高。
拍第二個MV《你在哪裏》,我拉了十幾萬投資,自己又墊了五六萬。這次不像第一部那麼火。相對就小眾了。投入產出比太差了,加上我又投資上拉大了,我覺得那是一個無底洞。到拍《老男孩》時,我告訴自己,最後一次,就是最後一次了。
平台要求時長10分鐘,《老男孩》片長43分鐘,超出了他們的規格,給的錢遠遠不夠我們的預算。就是賭了一把,我不是為了他們拍的。我的那個想法只有那麼長才能容納。
有一幕是我找到了吉他從河裏頭跳出來。因為抱着吉他沉不下去,還得抱着一塊石頭才能沉下去。當時很艱難,人困馬乏又沒錢,領了大幾十人跑到海河邊上拍,天氣巨熱無比。那河很髒,漂着塑料布什麼的。
這次拍《人潮洶湧》,劉德華要打我3個巴掌,一晚上重來了11次,打了36個巴掌。確實臉腫了。我倒沒覺得什麼,起碼我知道,這個戲有板有眼的,早晚能拍過去。肉體上的痛苦都不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才痛苦。
我真正的最痛苦,是當年拍《老男孩》那個短片的時候。也不賺錢,就是自我實現理想。我在河裏頭,抱着一塊大石頭,我想我在幹嗎呢,我圖什麼呀,就是這種搖擺。又想堅持,也不知道堅持得對不對。有點像《人潮洶湧》裏的陳小萌,至少還有一種道德的優越感,我還在堅持追求一些東西,就屬於那麼一個自我欺騙的狀態。
《老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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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男孩》是我作為導演,至今為止拍過最好的東西。反饋完全超出預想。
《老男孩》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新的社會階層,適應了很長時間。我們的生活完全打亂了。廣告也沒法拍了。你經常要跟客户開會,每次去開會,客户一大幫人找你簽名、合影,不太對了。我覺得就算了,不接了。
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職業選擇的危機。我沒有想過當藝人。以前我會拿自己當一個幕後的工作者,變成一個台前的藝人了,你會發現很多事情上你必須要為等同的這個名聲而去付出代價。我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了,因為太多工作邀約了,好像都得去。哪個不去,感覺都是挺大的問題。比如説那時候有個綜藝節目找我,我還拿自己當個幕後的人呢,傻乎乎説不去,這綜藝節目就説以後再也不用筷子兄弟了,負擔來了。
環境都變了,以前的經驗應付不來了。好多東西都得迅速調整才能適應第二撥的挑戰。因為比較要強,我什麼事都想做好,但是肯定做不好啊。
所以高興了兩天,就抑鬱了。有點像《心靈奇旅》裏面的感受,你實現了夢想,發現自己依然是一個普通人。每天對自己評價很負面。消化不了,身邊的人也沒有經驗去幫你消化。開始看心理醫生。這段經歷,我沒有刻意地對外界説起過。即便與王太利,也沒有特別深地聊過。
那個時候説實話,我沒有電影理想,我是個沒理想、靠感動去工作的人。拍《老男孩》,我就覺得我感動、我要去做這麼一部作品。靠感動(驅動),當然很珍貴,你做到一定程度,你一定是需要團隊化作業,一定是需要一個明確的計劃、方向,不是你每一次感動都能踩到點上的。所以就容易迷茫,容易陷到局部裏。
2014年拍《老男孩猛龍過江》,是先有一個offer,不是先有一個感動。一半是被推着走的,我想學習一下電影怎麼弄。
結果電影主題曲《小蘋果》火了。最直接的反饋是,我人在敦煌,沙漠中間的村裏吃早點,旁邊一個50多歲的放羊的老頭,手機的鈴聲是這個,當時就覺得應該火了。
《小蘋果》帶來的快樂,還是持續了一段時間的,因為我稍微有點準備了,沒有那麼的措手不及。相對來説我也比較輕鬆,我對這個作品不像《老男孩》投入那麼大心血。
那段時間商演非常多。我得對得起這舞台啊,你説太丟人(不行),為此我還去上了聲樂課。學聲樂之後,發現我居然不喜歡唱歌。那些技巧學了,真的覺得唱歌沒勁了。其實唱歌表達的不是唱歌本身,作家很少是從學寫字開始喜歡寫作的。你有感觸的時候你才會寫東西。當然那些聲樂技巧需要一個消化吸收變回自己的過程,這些是後話了。
那股風潮,一兩年,兩三年,慢慢地過去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導演,我在準備下一個電影作品,還是希望有一個安靜的時間。
準備好幾年,2018年好不容易拍出一個電影,結果被罵得很厲害。《天氣預爆》是我事業的低谷。當時是個什麼樣的情緒狀態,我就不回顧了,反正挺難過的。你努力地挺真誠地給大家講一故事,最後變成一些網友的人身攻擊了。覺得不太理解。
確實這些年太順利了。我認真地去覆盤了一下,到底自己的短板在哪,到底哪出了問題,未來該怎麼做,還真的是挺有幫助的。我更清醒地認識自己,你真沒那麼厲害,你真的沒那麼有才華,你真的好多地方都不太行。因為電影就是很複雜的東西。
那是一段比較黑暗的時刻。《天氣預爆》之後,我參演的另外一個電影隔兩個月上映,結果那個電影因為種種原因消失了,兩個事情加在一起,對我來講是非常強烈的挫敗感。
那段時間睡眠也不太好,我覺得要跑步。就約了我一個經常跑步的朋友,一週跑兩三次,一次跑五公里,八公里,十公里,都有。然後認識了一些圈外的朋友,醫生、設計師,我發現每個人其實都有每個人生活的難題。習慣形成了,一直跑到現在。
我的自我懷疑一直都在。我覺得自己是不可信的,經驗也是不可信的,但是結局是可信的,方向是可信的,大自然的規律是可信的。你把自己謙卑到一個程度,你才能看到別人,反過來你才能做到一個好的自己。當然自信是個好事,我也很羨慕特別自信的人。這種性格,不全是壞事,當然也不是好事。只是需要我自己接納,這就是我。我就是這樣的。
見世面,其實是一個慢慢發現自己不太行的過程。一見世面就特別容易完全否定自己。但其實又不是,你看一圈之後,發現你自己身上是有獨特性的,你的獨特性要好好呵護。你要去找你最閃光那個點。
《天氣預爆》
3
如果説上天給每個人有一個最適合自己的路的話,到底是要選擇做導演,還是選擇做演員。這個疑問也是在我內心埋藏了好久,這幾年才明確下來。
從小有人告訴我,你學什麼都挺像的,你説什麼挺逗的,以後適合當個演員。但我覺得我一點優勢都沒有,還不如考個美術。我讀的是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你想表演系都長什麼樣,我跟賈乃亮是同屆的。從招生的標準來講,我肯定不是它的標準。
我在電影學院上過表演課,也演過很多學生作業。我是喜歡演戲的,但我不是個很自信的演員。自導自演《老男孩》時,我肯定是對自己的導演技術更自信。演員勉強而為之。老王更沒學過表演,比我還不如,所以我的創作,就得設計得適合我們兩個人,要舒服、自然。
對演戲有了信心,是在《唐人街探案》演坤泰之後,很多業內很好的導演都紛紛給我打電話,我開始覺得你是不是開玩笑呢,是不是客氣一下,後來才覺得我好像還可以啊。
《誤殺》找我,我覺得是冒險的。第一,我沒有那麼演過正劇,第二,也沒有當父親的經驗。這是我演的第一個正劇,如果説觀眾看我自帶喜感,我不用克服。你只是投入到戲該有的那個情感裏就行了。你自己真的足夠嚴肅、足夠真誠的時候,沒有人會覺得這樣一個人很可笑的。
經歷挫敗,我覺得對一個人的演戲都有幫忙。沒沉到過那個谷底啊,你有時候演不出來那些東西。沒有《天氣預爆》的挫敗,就沒有《誤殺》裏面那麼深沉的那些表現,都是有關係的。其實越是至暗的時候人越吸光,是上天讓你成長的時候。
得到金雞獎提名,又錯過了,我倒是覺得挺好的。未來還可以再認認真真地去拍戲,別頂着個影帝的名聲,我反倒不太舒服。真有一天我去拿到那個獎啊,真的是在各方面成熟,現在還有距離。
肖央在節目上談金雞獎 圖源視頻截圖
我們習慣於向外找,那些外部的成功、外部的認同、外部的共鳴,反哺我們內心的缺口。一定程度上是有用的,但是這個東西來臨之後,它也會帶來更多外部的一些索求。向外尋求的東西啊,是一個無底洞。而且它特別特別脆弱,隨時失去。作為一個演員,《誤殺》演得好,可是電影不就是有成有敗嘛,那我下一個電影萬一不賣錢了呢,萬一被大家又一頓惡評呢。所有外在的美好的東西,會失去的。
你會發現,你還是要回到你的內心,去向內找。向內找一段時間,你又覺得向外找,因為外部世界好像太吸引人了。它是個心理週期。你不留神的時候,經常就走偏了。一些虛榮啊,一些貪婪啊,想要更多啊,在乎別人的看法啊。走了一段時間你覺得不對之後,內心深處就會有聲音,開始擰巴了。但是這就是生活的本相,走一步退兩步,再走三步。
我現在務實一些了,比如這個角色找到我,劇本找到我,我在我能夠去做到的範疇裏儘可能去把它做好,生活中儘可能多點耐心。思考的時間變長了,做的事情變少了。
我知道,在我的故事裏,努力佔了一半,幸運佔了一半。未來會怎麼樣呢?先走走看吧。不斷認識自己,不要過早地給自己定義,不要在某一個領域裏限制自己。
這次演《人潮洶湧》,跟劉德華對戲,夢幻的感覺。你想想,一個初中自習課點火的小孩,長大跟劉德華演戲,覺得穿越了,一覺醒來也許還在課堂上趴着睡呢。我今天從事的演員職業,是我最早否定自己的一個天分。但是心心念念,又走到這兒來了。
《人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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