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9月的到來,誰也沒想到今年暑期檔最後一匹黑馬居然是一部文藝片。
在商業片搭建起來的高樓大廈之下,《隱入塵煙》艱難地撕開了一個口子,用55天完成了逆襲。
它不僅成為了今年第一部8分以上的國產電影,還反超《獨行月球》成為單日票房冠軍。
一部成本僅200萬,演員大都是非專業,卻能憑藉口碑逆襲拿下超9千萬的票房(片方能拿到3000萬左右),這就能讓許多電影投資人流口水了。
不算線上的收入,這個回報率已經可以説是今年國產片的天花板了。
其實在《隱入塵煙》票房高漲之前,它獲得的成績在同類影片中已經是佼佼者了。
能夠在上線各大平台之後經過短視頻平台的二創推動,延長電影在院線的存續時間,只能説這部影片的“後勁”實在是太足了。
甚至有許多觀眾將其視為2022年最佳影片,自發為影片做宣傳,《隱入煙塵》的豆瓣評分也從7.8漲到了8.5。
但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在《隱入塵煙》上映前一個月左右,也就是正常的電影宣傳期,大多數網友都不看好這部影片。
哪怕是到現在,網上仍然有質疑的聲音。
他們認為這部影片在抹黑農民,拍這樣的電影只是為了送到國外電影節去拿獎,以及,覺得片中的故事太假。
雖然説眾口難調,但這樣的説法實在是惡意太大,不僅否定了導演的創作動機,還否定了現實主義。
如果是為了獲獎投機取巧用一些歪門邪道,藝術境界怎麼會高?《隱入塵煙》又怎麼會獲得絕大部分觀眾的認可呢?
而質疑故事真實性的人落腳點在於,現在沒有那麼苦的農民。
怎麼會沒有?只是這些人看不見而已。
而且這就是導演親身經歷過的農村,電影裏百分之九十都是導演的親戚,男主還是他的姨父。
當然,在不瞭解這部電影之前,一切的爭論都沒有意義。
那麼,接下來我們就具體來看看,為何這麼一部土氣十足的片子,會被很多觀眾譽為今年國產片的天花板。
1、讓人驚豔的愛情
故事發生在2011年的甘肅農村。
老實巴交的光棍馬有鐵(武仁林 飾),經人介紹與患有殘疾的婦女曹貴英(海清 飾)相親結婚,兩個被雙方家庭嫌棄的人就這樣搭起夥過日子。
影片感動很多觀眾的是兩個主角之間純粹的愛情,沒有摻雜任何物慾,相當樸實的浪漫主義。
個人認為,其實比起“愛情”,馬有鐵和貴英之間的關係,用“相依為命”來形容更為恰當一些。
兩個被周圍人、被社會“邊緣化”的小人物,在艱難的環境中相互依靠生存下去。
電影用了不短的篇幅來描述兩位主角的“邊緣化”。
比如影片的開頭,讓人印象很深刻,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黃泥土坯牆外呼喊着老四出來。
黃泥牆中間有一個接近正方形的洞,在女人催促的聲音停止後,先從洞裏出現的,卻是一頭驢的腦袋。
隨後真正的老四,也就是馬有鐵,才慢慢地走出來屋子。
之後,馬有鐵拿着饅頭端着稀飯出現在飯桌上,滿桌的菜他都不敢吃一口。
而他的哥哥馬有銅突然對着院子大罵“這頭遭瘟的驢每天吃這麼多”,還起身出去打驢。
很快馬有鐵不安地看了好幾眼,也拿着饅頭跟出去。
他就像這頭驢。
貴英在電影的前十幾分鍾,沒有説一句話,總是垂着頭,眼睛不敢看人,飯桌上不敢動筷夾菜。
她不僅身患殘疾,脊柱側彎走路跛腳,還患有尿路感染,容易尿失禁。
馬有鐵出去後,她也被趕去茅廁,貴英看到馬有鐵心疼驢的樣子了。
她在羨慕這頭驢。
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一個是頭驢,一個連驢都不如,湊成了一對。
“驢”在影片中具有很強的象徵意義。
象徵着“馬老四和貴英們”在生活中的兜兜轉轉和固步自封就像拉磨的驢。
而片中關於馬有鐵和貴英的愛情最浪漫的描述也就只有互相在手上用麥子印花瓣了。
他們之間更多的還是相互依存。
比如貴英在影片中第一次開口説話,就是維護自己的丈夫。
村子裏的人來到家裏讓馬有鐵給首富張永福獻血。
只有貴英擔心丈夫會出事,細聲細氣地説“俺們不抽,要抽你們抽去”。
馬有鐵去城裏很晚才回來,貴英抱着開水瓶在村口等,開水涼了就去換。
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趟。
但她始終堅定地在冷風中等待着丈夫的歸來。
而馬有鐵對待貴英的愛也是沉默且堅定的。
當貴英因為尿失禁被眾人嘲笑,馬有鐵立刻脱下大衣給貴英披上。
兩人建房子的時候睡在屋頂,馬有鐵用褲腰帶把貴英栓上,説這樣就不怕她晚上睡着睡着掉下去了。
馬有鐵和曹貴英在認識彼此前都是孤獨而卑微的,但結婚後,他們是幸福的。
這種幸福的真正內涵是,他們在彼此內心裏營建了一個屬於各自的家,而且他們從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活着的意義與價值。
2、“生死”
從電影的第1小時51分鐘到第1小時53分鐘,僅僅2分鐘的時間裏,只描述了一件事情:貴英死了。
按理來説,主角死亡應該是電影的一次大高潮,然而《隱入塵煙》卻把這件事處理得很平淡。
“你的婆姨拿了兩個饃饃拿着個蛋,她準備去找你,我們讓她等等,(等等)你就來了。”
“結果她一起身,一發暈,栽到溝裏了,老王撈去了,你快跑,看他拉上來沒有。”
馬有鐵從村民口中得知貴英落水的消息後,立刻向河邊衝了過去。
他的女人僵直地平躺在水中,像一根沉浮的木頭,顯然已經無力迴天了。
死亡,原本是一件很有衝擊力的事情,在這裏,只用2分鐘就草草了事。
有很多觀眾把《隱入塵煙》譽為現代版《活着》,但二者對“死亡”的詮釋是全然不同的。
在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活着》中,有一場戲是福貴的兒子死了。
聽到兒子意外身亡的訊息時,葛優扮演的福貴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衝到兒子的屍體前,不斷地喊:“有慶,爹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爹!”
鞏俐扮演的妻子家珍,更是不顧村裏人的阻攔衝過重重人羣,只想看看兒子。
村長手足無措,忙叫道:“快抬走,快抬走,別讓他娘看到。”
驚叫聲,嘶吼聲,哽咽,歇斯底里,各種情緒全部擠到了一個畫面裏。
這種處理方式,顯然更具戲劇張力以及衝擊力。
但是《隱入塵煙》就如同電影名那樣,貴英的死,最終也被隱入塵煙了。
連同她如牲口般的一生。
導演李睿珺説:“生死,對於農民來説是日常。”
農民每年都在見證生命從地裏開始,春天播種,夏天收割,生命結束了,第二年土地翻一遍,生命又重新開始。
培育,收割,種植,週而復始。
對於農民、土地來説,生命的開始和逝去,都是日常的一部分。
只不過相比起人類的死亡,動物、植物包括時間的死亡,都比較難以被察覺。
貴英的死亡就像是那些沒有被看見的逝去,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除了馬有鐵,沒有人在意。
在這樣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通通歸於黃土,瞬間隱入塵煙。
3、“傳統農耕文明的落幕”
“房子”,是影片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
表面上這指的是馬有鐵和貴英兩人住的地方,從容身之所,慢慢成為了“家”。
兩人婚後一直沒有自己的房子,他們住在無人認領的破土坯房中,一邊耕作,一邊建房。
房子是用泥土和成的一塊塊磚建起來的,需要先曬乾才能建造。
電影完整地展現了兩位主角是如何從製作一塊塊泥土磚,到砌成牆,又蓋上頂的過程。
這也是兩人對“家”的歸屬感越來越強的過程。
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生了根,土地給了這兩個被各自家庭遺棄的人一切。
所以馬有鐵拒絕了城裏價值20萬的房子,他問:
“搬到這樣的房子裏,雞呀、驢呀、豬呀住在哪?”
周圍的人啼笑皆非,而馬有鐵和貴英在鏡頭之下瑟縮着,仍然對這個離土地太遠的地方感到疑惑與無措。
電影到尾聲的時候,挖掘機推倒了馬有鐵和貴英親手建造的房子。黃泥房轟然坍塌,一片塵土之中,遠處的高樓大廈隱約顯露出來。
貴英走了,馬有鐵的家也倒塌了。
從土一步一步砌成房子,最後又成了一堆黃土。
舊的農耕文明在飛速發展的時代之中,以近乎毀滅的方式落幕。
但“馬有鐵和貴英們”卻在這樣的時代中“失語”了。
在貴英死後,馬有鐵選擇放生驢,但驢就在原地不動,他大罵:“叫你走都不會走,叫人使喚了大半輩子,真是賤骨頭!”
好像是在罵驢,其實他是在感嘆自己。
好像感嘆的是馬有鐵,其實説的是那些被鋼筋水泥的現代文明遺忘的舊農耕文明。
驢還是驢,土地卻逐漸不需要它了。
待所有畫面播完,片尾浮現了一行小字:
2011年冬,老四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
這行小字多少帶着點荒唐的意味。
畢竟在這之前馬有鐵就放走了陪他半生的驢子,賣掉了所有的糧食,還了錢,以及十個雞蛋。
最後他坐在牀上,牆上掛着貴英的遺照,牀頭擺着一瓶喝空了的農藥。
種種跡象表明,馬有鐵對生活已經毫無奔頭了。
導演説過:“我一直不認為字幕走完了電影就結束了,相反在觀眾心中,它才剛剛開始。”
沒錯,看完這部電影,“後勁”才慢慢地湧了上來,平淡故事的餘韻,卻久久未能散去。
最後,就用馬有鐵的話結尾吧:
“對鐮刀,麥子能説個啥?
對啄它的麻雀,麥子它能説個啥?
對磨,麥子能説個啥?
被當成種子,麥子又能説個啥?”
青石電影|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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