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歷來為人們所稱讚。只是稱讚他們的人,沒有意識到卓文君她富爸爸的人性弱點和司馬相如這個拆白黨的高級厚黑罷了。這兩個條件但凡缺一,這段愛情“佳話”便斷斷不會發生。
咪蒙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把司馬相如稱作為“將軟飯吃得很硬”的人。我深以為然。
只是司馬相如如何把“軟飯吃硬”的?
這個過程,便涉及到公元前143年四川臨邛縣的那一段狗血八卦了。
那一場真實又狗血的裝範兒大戲,就算是現在離奇的網絡小説情節,也難以把它超越。
現在的網文再離奇,也比不上誠實的司馬遷和班固所寫的《史記》與《漢書》裏的情節更離奇。
我想起了章詒和先生在小説《劉氏女》的創作筆談中説過一句話:
説文學藝術源於生活,我同意,但高於生活,就未必了。現在許多藝術作品,遠不如自然形態。
同感。
因為生活中有太多離奇的東西,沒有通過文字呈現出來。這些東西,原本比離奇網文還要好看,還要驚悚,還要刺激,還要深刻。
就如同司馬相如吃軟飯的那段真實故事。
司馬相如是誰?
他是一個長相風流,專門寫歌功頌德大賦的文人。他對生僻字、冷門字較有研究。這一點,他與孔乙己先生有得一比。但顯然,他的命比孔先生,要好多了。
有句話説,文如其人。這句話一點都沒錯。比如,這位司馬相如寫起文章來,形容詞可以堆得排山倒海,氣勢嚇人。而在現實生活中,他也真得很擅長“嚇人”、蒙人。
那麼,他是怎麼“嚇人”的呢?
公元前143年某一天,據臨邛縣八卦協會消息,本縣來了一位神仙般的人物。
這個人寶馬香車,氣宇軒昂,過街的時候眼睛是朝天看的,氣場強大到令人不可目視。幾個跟班對他奉若神明,亦步亦趨,大氣不敢喘一口。
更令人疑惑的是,連本縣縣令都對他畢恭畢敬,每天殷勤問候,早請安,晚彙報,每日不輟。開頭那幾天,寶馬公子還接待一下本縣縣令,到後來,便推説身體不舒服,連這個縣令都懶得鳥了。
大家心裏的好奇貓早已躁動不安:這該是一位什麼樣的大人物?這麼牛氣沖天?連本地的父母官都一副巴結不上的樣子?!
這其中,更着急的便是卓王孫。
這是一位本地富豪,家中有礦——鐵礦。家裏僮僕八百,資產無數。估計《紅樓夢》中的榮、寧二府合起來,都沒他家氣派。
那他急什麼?
——做生意的,都要講究個政商和諧,八面玲瓏。人家神仙來下凡了,這裏連他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是不是太low、太out了?
以後你還想混嗎?做生意不想多條路嗎?
於是卓王孫便求着縣令引薦則個——最好到我寒舍來吃個飯、K個歌之類,大哥你看怎麼樣啊?
縣令越是遮遮掩掩,卓王孫就越加懇切請求。經不起卓老闆纏着,縣令只好勉為其難,拜訪了寶馬公子,求他賞個臉。寶馬公子終究同意了。
那一天,縣裏所有頭面人物都受邀陪座。大家很激動,真人就要露相了!
不曾想,大家等了半天后,公子派一個僮僕過來説,主人身體有恙,不來了,謝謝大家哈。
卓王孫心裏很受傷,哀哀地求縣令帶着本縣精英一起到公子那邊誠心誠意地再請。
後來總算請來了!
卓王孫家裏的各路精英,頓時興高采烈,仰望着這個神仙般的公子,心中無比豔羨。
這個公子,就是司馬相如。這個縣令,就是王吉。
司馬相如以前伺候過景帝和梁孝王,寫文章就是做吹鼓手,深得梁孝王喜歡。可是公元前143年,梁孝王死了。他的生計就此斷了。四川成都老家早已一貧如洗。
他此前的一個酒肉朋友——臨邛縣令王吉知道後,便想出了把兩人資源整合、各取所需的一出大戲!
司馬相如把之前在景帝、梁孝王那裏所聽到的一些宮廷掌故,在席間講來,頓時讓臨邛縣那幫鄉鎮企業家們感到層次得到了莫大提升——我們跟朝廷來的貴人一起吃飯,連朝廷大事我們都知道了哦!
這逼格,已經不是一般的高了!那羣人飄飄然,儼然融入了大漢皇家的微信朋友圈了!
氣氛熱烈之時,司馬官人的才藝表演也開始了。
他邊彈琴,邊唱歌。一邊唱,一邊拿眼瞟着內室門口。
——他和王縣令早就做過攻略,知道卓王孫有一子二女,女兒之一卓文君17歲新寡在家,美貌奔放,精通音律,熱愛文藝。於是這個30歲的文壇新貴便和王縣令仔細打磨了一套量身定做的撩妹strategy。
——話説,這個秘密是誰透露的?
班固《漢書》透露的:“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謬與令相重而以琴調之。”
……
那麼,他是怎麼“調”的呢?
他先唱:“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嗯,這算詩歌傳統裏的起興吧?不錯。
接下來,又唱:“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結為鴛鴦。”面還未見,就想着“交結為鴛鴦”了?!
但,卓文君也是一位極為奔放的女文青。當司馬相如覺察到內室門口環佩叮噹、倩影閃過之時,他知道,起效了。
曲罷,司馬相如説累了,要回去了……
卓王孫家裏剛剛收拾得差不多,猛聽家人來報:卓文君跟着司馬相如私奔了!
卓王孫趕緊帶人去追,小倆口早已出城狂奔,方向:成都!
卓王孫這才回過神來,合着我被騙破費請客不算,連女兒也被拐走了?!
卓王孫大怒,怒女兒沒出息!
然而,要説責任,卓王孫就沒有麼?
人性中,那點盲目攀求貴人、希有所得的想法,害了他。本想獲點利的,卻不曾想連老本(女兒)都折了!
這種人,這種事,古往今來皆有。
那些説自己在××裏面有人,可以替人生財消災,然後騙人無數的例子,其實,在哪個時代都屢見不鮮。
卓王孫放出話來,女兒雖然這麼沒出息,我還是不忍心殺了她;但我家的家產,你是一分都別想要了!
卓文君不管不顧,跟着司馬相如去追尋詩和遠方了。結果,跟着司馬相如追尋到成都後,卻發現,這個曾在臨邛香車寶馬、風頭一時無兩的公子,卻原來“家徒四壁立“。
浪漫愛情有了,詩和遠方也有了,卓文君卻發現了一個硬邦邦的現實:人要沒錢,這個日子還真特麼不好過啊!
看來,“情懷”只能先放一邊,先弄點錢活下去是正經!
卓文君建議回臨邛,哪怕回去腆着臉問孃家借貸一點錢,過的日子也比這裏好千倍!
其實司馬相如早就這麼想了。他只是讓卓文君把這個想法自己主動提出來,然後他順水推舟同意一下就可以了。
——好,那就回去吧!
回到臨邛,司馬官人把之前那輛用於裝範兒的馬車賣了,臨街租了一個酒館賣酒。卓文君一個文藝女子,當街站櫃賣酒。為了打開銷路,卓姑娘深入羣眾,與引車賣漿者流頻繁線下互動,就差沒開直播帶貨了。
而司馬官人呢?他索性套一條沙灘褲,赤膊上陣,跟那幫下層打工者親密無間,融入一體——一塊兒洗碗洗碟,高聲大氣,粗口罵娘,羣眾工作做得相當紮實。
那個高雅博學、雍容華貴、氣場強大到的神仙公子呢?
——哦,這個…….司馬同志之所以變臉那麼快,也是彼一時有彼一時的安排,此一時有此一時的需求罷了。你要當真,你就輸了……
其實,他們夫妻倆當街賣酒這活兒的重點,還不是賣酒。賣酒只是一個手段。
通過賣酒,他們通過臨邛的微信朋友圈隔空向卓王孫釋放信號:你看,你的女兒女婿日子過得這麼腌臢,這麼貧賤,你……難道真的就無動於衷麼?
臨邛街頭議論紛紛,司馬酒館熱熱鬧鬧,卓王孫府關門閉户。
卓王孫家裏老老小小不敢上街,這個臉……實在丟不起!
而那個司馬官人呢?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扎堆,風言風語,指桑罵槐,怪里怪氣。
他要獲取流量,爭取曝光,推動輿論。
看來,想要玩媒體,玩流量,玩輿論,司馬官人是鼻祖級人物。
果然,輿論開始發酵,風口開始向有利於他的方向轉。
大家居然開始來勸卓王孫了:你看,人家也是一表人才吧,背後還有王縣令呢,以後你還要混下去的吧?再説畢竟是自家女兒啊,面子上也不好看吧,這樣僵持下去恐怕是雙輸呢……
是的,他們説的都沒錯。
司馬官人是光腳的,他不再會失去什麼;但卓王孫是穿名牌限量版的,他要綜合考慮,他不想太影響以後的生意。
既然卓王孫耍賤耍不過這個女婿,那就只好敗下陣來咯。
——卓王孫終於鬆口,給女兒、女婿僮僕百名、資產千萬。
司馬相如贏了。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流氓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卻是冤大頭的錢。
這不爽嗎?是的,他很爽。
能把面子隨意運用的人,必是一個洞察人性弱點的人。能把捏住對方的弱點,就可能得到更多。司馬相如在這方面,絕對是個高手——他在前期面子可以裝到多大?他在現在身段可以放到多低?兩者都能做到極致,太不容易!
對司馬相如來説,人至尊可以裝寶,人至賤則會無敵。
洞察人性幽暗之處,並加以靈活運用,居然也是一種發財手段!
司馬相如得到卓王孫的家產,頓時舒心爽氣,快樂無比。
於是他關掉了酒館,攜妻回鄉。到了成都,買田置地,寶馬別墅,多麼風光!
司馬相如的軟飯模式,從此快樂開啓!
遊手好閒,本是他的底色。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他的財也不是白得的。
畢竟,那些前期準備——策劃,投資(買寶馬香車),自編,自導,自演,加上王縣令友情出演,然後再耍潑弄刁,自我作踐……
這,不是每個人都能演得出、做得到的。
司馬相如軟飯吃了三四年後,景帝死。劉徹上位,是為漢武帝。
這是一個好大喜功的人。
他喜歡打獵,專門圈了不少地,趕走賴此為生的百姓,修了一個上林苑。這件事兒,弄得百姓怨聲載道,連一向插科打諢的東方朔都反對他搞這個,搞得武帝很鬱悶:怎麼着,你們都不支持我?
明代《漢武帝上林出獵圖》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這時有人把司馬相如以前寫的《子虛賦》呈上去了。
司馬相如在《子虛賦》裏面大肆描述遊獵之歡樂、之壯觀。其詞藻之華麗豐富、誇張聲勢、鋪張揚厲,簡直到了極致。武帝讀完大喜:你懂我的啊!
所以,司馬同志的官運就來了。
武帝把他詔至長安。司馬再寫大賦,盛讚上林苑,“奏之天子,天子大悦”,任命他為郎官。之後,司馬相如寫賦功夫又有長進。他又寫了一篇《大人賦》,奏給武帝,武帝又是“大悦,飄飄有凌雲氣,遊天地之間意”。他這種隨時調整內容,以適合武帝興趣口味的本事,讓人驚訝。
可見,如果沒兩把刷子,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當御用文人的!
武帝看重他,於是派他為“通西南夷”的特使,去向西南夷人和巴蜀父老傳諭皇帝旨意。
對於司馬相如來説,這可是一個回鄉炫耀的好機會。
回鄉之時,“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那一種熱鬧排場,那一種威風八面,令司馬相如大爽。
更爽的還在後面呢——卓王孫到底是一隻土鱉,看到女婿這種氣場,心裏只怪當年怎麼沒早一點把女兒嫁給他?至少也要積極主動地去靠攏啊,當年還僵持了那麼長時間,這叫什麼事兒啊?!自己真不懂事!
現在可不能再不懂事了——他主動重新分配家產,讓文君這個女兒所分財產與兒子一模一樣。這下,司馬相如是徹底爽了。
但他還嫌爽不夠,還在做特使的過程中,大受賄賂,後被人告發丟官。不過也算他有本事,不到一年,官復原職了!
説起來,他的丈人卓王孫再有錢,但歸根到底,還是缺一樣東西——權力。
所以,他缺乏安全感。而這種不安全感,一旦有了朝廷權力的加持,則會立馬變得自信滿滿。所以,哪怕分掉再多的家產,他也在所不惜!他是心甘情願地被割。
這,既是一個優化資源、官商結合的現實因素,也是一個抱團取暖、趨利避害的人性因素。卓王孫再財大氣粗,也逃脱不了人性之中的這一弱點!
可以理解。
所以,司馬相如就可以空手套白狼,還能套得那麼神氣活現;一口軟飯,還能吃得硬氣無比……
我們知道了司馬相如能把軟飯吃硬,卻不知道,他後來把硬飯又重新吃軟了……
起因是,司馬相如不顧自己患有嚴重的糖尿病(消渴疾),竟然還想娶茂陵女為小妾,簡直不要命了。
卓文君得知後,傷心無比。但她不愧是一枚資深文藝青年,一揮而就一首《白頭吟》,呈給司馬官人,以詩明志。不少人讀後,覺得此詩情真意切,悲傷婉約。詩云: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問題是,讀了老婆寫的這首詩,司馬相如感動了嗎?
——沒有。
他只是怕了。
——怕自己因為嚴重的糖尿病而娶不了妾嗎?
不是。
這首詩裏,卓文君説,聽到你有三心二意,我就來跟你決絕了。——這話,説得一片悽楚,幽怨無比:當年老孃跟你私奔,難道就盼着你今天懷有二心嗎?!
這種反應,確也是實情。
但這首詩的重心不在這裏,而是在詩末的最後一句:“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意思是:你們男人意氣行事,想納個妾就納個妾,很牛是吧?那麼牛,還要錢幹什麼呀?!(何用錢刀為!)
卓文君不愧是大土豪家裏出來的女文青,寫起詩歌來,先悲傷婉約一下,最後亮出殺手鐧來——這麼大的家產全是我孃家帶過來的,你要有種對我有二意(納妾)的話,那老孃就跟你“決絕”——老孃把家產全帶走!
一招點其死穴!
《西京雜記》上説,司馬相如讀了這首詩後,“乃止”。
他不能不“止”。因為,歸根到底,他是一個吃軟飯的人。死穴一點,再神氣、再硬氣的他,也立馬軟了。
所以,“乃止”!
鮑鵬山老師稱司馬相如是一個playboy(花花公子),真是極為恰當。
而playboy的存在前提,是一定要有錢。沒錢就沒法play啊。
所以,一般跟playboy講一些五講四美三熱愛之類的道理,效用是不大的;但只要捏住他的錢袋子,那基本上你説啥他聽啥。
我一直有一個觀點:經濟與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但人類的人性特點卻古今相同,不曾有絲毫變化。
所以,古今大戲,很多時候只是換了一個時間、地點、人物,其內核則一。
同樣的情節,不同的環境,而已。
卓王孫這類人以及他們的人性弱點,和司馬相如對這些人性弱點的善加利用,這些事情在哪個時代都不缺。
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