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項羽本紀》中關於“霸王別姬”故事僅有寥寥數筆:
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有美人名虞”,但是並沒有以後世流傳的“虞姬”其名稱呼;直到唐《括地誌》等書才出現“虞姬”其名。當然,“姬”只是代稱,並非虞姬的本名。虞姬其人有姓無名,名早已漶滅在歷史斷裂的黑洞裏了,五代時期的詞牌名則乾脆以“虞美人”呼之。
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説:“司馬遷據《左氏》、《國語》,採《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訖於天漢。”其中《楚漢春秋》一書乃漢初陸賈所著,至南宋時亡佚。毫無疑問,司馬遷著《史記》時參考過《楚漢春秋》一書:“蓋司馬遷撰《史記》據《楚漢春秋》,故其言秦、漢事尤詳。”(王利器)
可是,《楚漢春秋》中記載的“美人和之”的和歌,注重細節兼好奇的司馬遷卻沒有錄入《史記》。唐張守節《史記正義》從《楚漢春秋》中引錄了這首和歌:
歌曰: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一直以來,就有人懷疑這首和歌是後世的偽作,理由是秦漢沒有如此成熟的五言詩。但是,《漢書·外戚傳》記錄的戚夫人哀歌卻已是相當成熟的五言詩:“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女?”酈道元《水經注·河水》記錄的秦時民謠也已是相當成熟的五言詩:“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餔。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柱。”因此,《楚漢春秋》所錄的這首和歌並非偽作,應無問題。
《楚漢春秋》和《史記·項羽本紀》是“霸王別姬”故事的最早記載。二書都沒有涉及虞姬的結局。以常情度之,虞姬不可能活下來,否則就不會有民間口耳相傳的虞姬自刎情事,就不會至唐時尚有“項羽美人冢”的地望方位。垓下一戰,四面楚歌聲中,飲劍楚帳只能是虞姬惟一的結局。
通説以為:“霸王別姬”故事,反映的是虞姬和項羽感天動地的愛情;楚霸王英雄末路,虞姬自刎殉情。這悲情一瞬,已定格在中國文學的字裏行間,定格在中國戲曲的舞台上,成為中國古典愛情中最經典,最蕩氣迴腸的燦爛傳奇。
對歷史事件的追根溯源,揭破真相,只能依賴於對原始文本的讀解。仔細玩味虞姬的和歌,我從中發現了這個愛情故事的疑點。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頭兩句是客觀紀實,同時也是虞姬即將抒發感慨的情境鋪排。虞姬對形勢的判斷和項羽的疑惑是一致的—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可是,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虞姬對形勢的判斷居然直接導致了對項羽精神狀態直至未來命運的否定!大王您繼續戰鬥的意氣已經到頭了,我也不願苟活了。虞姬憑什麼判斷出“大王意氣盡”了?僅僅憑項羽聞楚歌而“夜起,飲帳中”嗎?如果這是激將之辭,以自己不願苟活激勵項羽繼續戰鬥,那麼項羽和諸將的反應就不應該是“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而應該是怒髮衝冠,決一死戰。這裏我們可以看出話語的煽動力和傳染性,虞姬精心設計的“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這一情境鋪排所產生的奇妙效果—它真的讓項羽和諸將失去了決戰的意氣!
虞姬的態度是非常奇怪的。作為項羽最寵愛的女人,當項羽遭逢末路,但尚未完全失敗的時刻,她應該挺身而出,激勵項羽,而不是附和項羽“時不利”的藉口,誘惑項羽在惡劣的形勢面前低頭。畢竟項羽才三十餘歲。她深知項羽一生百戰,出生入死,也曾有過“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從而擊敗秦軍,起死回生的經典戰例,也曾有過以三萬人殺漢卒十餘萬人,逼迫劉邦數十騎逃跑的經典戰例;可是此時,虞姬非但不用以前的類似處境鼓勵項羽,恰恰相反,反而哀嘆“大王意氣盡”!此刻項羽身邊尚有八百餘騎,俱是精兵良將,無不以一當十,即使打不過劉邦,起碼可以保護項羽全身而退,以圖東山再起。事態的發展也驗證了這一點。項羽突圍而出,到了烏江邊: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可見項羽不是沒有渡江生息的機會,只是項羽固執地認為“天之亡我”,不願渡河,“乃自刎而死”。虞姬為什麼不等所有的機會都用盡,再無生路時殉情,就這麼匆匆忙忙就判了項羽的死刑呢?
虞姬這首被人讚譽為“堅貞愛情結晶”以及我國最早的五言詩(南宋王應麟《困學紀聞》)的和歌,就這樣散發出了可疑的氣息。我甚至懷疑她是劉邦效法西施而派往項羽身邊的美女間諜。以劉邦的智力和行事風格,以項羽的“婦人之心”和不聽勸諫剛愎自用的性格,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史籍漫漶,不僅劉邦、項羽、虞姬的籍貫之間找不出絲毫的蛛絲馬跡,就連虞姬最早追隨項羽的時間也無可考了,只好作為一樁笑談吧。
有多少歷史的秘密,就這樣湮沒在歷史斷裂的黑洞之中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豁達,歷史循環論的切膚之痛,不過都是這種歷史斷裂的後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