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是時光那頭的楊家小女。因了她,李唐天下多了幾分情味,長安古城也多了些引人回望的景色。關於她,歷史上一直箋釋紛如,尤其她與李隆基的情事,更是被溢美成千古絕唱。不管歷史經過怎樣地雨打苔侵,在李唐江山的殘山瘦水旁,她始終是岸花、檣燕,鮮活生動。
而我,總想在城高雲密的歷史厚卷裏,以一個煙火女人的心,去傾聽宮牆柳下,她真實的內心。雖然,正史、野史和天下文墨都説她得盡了萬千寵愛。更有白居易的《長恨歌》把她的幸福,寫得似秋水連天。説她“一朝選在君王側”便“春寒賜浴華清池”、“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尤其,寫到她被逼赴死後,李隆基是如何地“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在世人看來,她生而為人,是值得的,不僅得了天子的心,還落了個青史留名,可謂名利、愛情、大權,盡收在纖纖素手之中。這樣的顯赫,千年來讓天下女人仰望。以至於到今天,連東瀛明星山口百惠,都自稱是她的後人。
可我在這些駁雜的光暈背後,感到有什麼東西明顯地騰越於真相之上。那就是,楊家小女,其實只是歷史衣袂上的半點落花,一滴清淚。她的輕盈小步,在深宮裏,走出的是垂楊暮鴉、松風寒的寂寞,是桃花之後亂紅落的無奈。
抹去那些虛浮的高貴色彩,我看見,所謂李楊的生死之戀,不過是一個女子,被豪奪、被瀆玩、被吞噬的淒涼際遇
她哪裏會真正地擁有幸福?唐初,其祖父被殺,十歲其父親病故,此後,她便寄人籬下。落花迎風的命運,在遇見李隆基兒子李瑁之後,才春風回暖。她欣喜地嫁了,嫁給心愛的人,總算是嫁得琴瑟和鳴。然而,61歲的公爹李隆基好色,居然悖棄倫常,想盡辦法,將27歲的她據為己有。她被生生地與摯愛的夫君拆散,成為一個老色鬼的玩物。即使賜她一頂貴妃的鳳冠,又哪裏遮得住她心頭的一腔幽怨?那些用妙筆書寫李隆基楊玉環的“曠世戀情”的文人墨客,又哪裏懂得她心裏的疼痛與孤寂?我想,她的幸福,其實只是世人想像中的幸福,是被人提亮了顏色的幸福。這個弱女子,一定常常羨慕宮牆外面的飛燕子、睡鴛鴦,一定希望自己是布衣荊釵的民間女子,與相愛的那人一起,享受平疇淺草、布衣素食的日子。如此,也能活出個尋常的好來。
可以肯定,她是不快樂的。從那些溢美這段歷史的詩文裏,我只讀到君王怎樣貪戀她的美色,取悦於她的記載,卻鮮見她對君王的“綿綿情意”。看來,她是“被愛情”了。
當歷史開拔到馬嵬坡這一段,大唐的上空,出現了風聲斷、雷聲亂的景象。這時,君王首先丟棄的是女人這件裝飾品。楊玉環,被“愛”她的李隆基賜了一段白綾。後人為了圓君主的面子,編出一段李隆基移花接木,將她送往東瀛的故事,以契合人們的悲憫情懷。
馬嵬坡,讓我看歷史的目光更加清朗了。
其實,歷史的衣袂上,一直沾滿了女人的淚痕:褒姒的愁眉不展;貂蟬“戲”呂布;西施以身“救”國;昭君和親入番……以及李煜愛看金蓮舞,導致中國女性被一條裹腳布捆綁了千餘年;還有“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在歷史的寬袍大袖上,女子即使貴為東宮,也不過是權勢衣襟上的牡丹殘瓣,那粉粉的豔,也是悽清的,沉暗的。
女子們只是落葉與凋花嗎?剝去文字瓦礫上的差誤,楊家小女的淚光,穿透了歷史的無盡野色。抹去那些虛浮的高貴色彩,我看見,所謂李楊的生死之戀,不過是一個女子,被豪奪、被瀆玩、被吞噬的淒涼際遇。何美之有?何幸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