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十幾年前,周海嬰在回憶錄《魯迅與我七十年》中對魯迅的死因提出質疑,他和周建人、許廣平均懷疑魯迅之死與某日本醫生須藤故意延誤病情有關。由此引發了一場爭論,迄今為止仍未平息,而且已被列為“魯迅生平疑案”之一。這裏只就其中所涉及的一個環節稍作梳理。
十幾年前,周海嬰在回憶錄《魯迅與我七十年》中對魯迅的死因提出質疑,由此引發了一場爭論,迄今為止仍未平息,而且已被列為“魯迅生平疑案”之一。
現在來講這件事情,其實是舊話重提。十幾年前,周海嬰在回憶錄《魯迅與我七十年》中對魯迅的死因提出質疑,由此引發了一場爭論,迄今為止仍未平息,而且已被列為“魯迅生平疑案”之一。這裏只就其中所涉及的一個環節稍作梳理。説來並無新鮮材料,均見載於《魯迅全集》。然《全集》雖非稀見,有些發議論、抒感慨的人卻好像不大查閲。魯迅身後,大家針對他説了太多的話,眾聲喧囂之中,也許應該聽聽當初魯迅自己對此如何説法。
《魯迅與我七十年》有云:“叔叔(按指周建人)接着説:……記得須藤醫生曾代表日本方面邀請魯迅到日本去治療,遭到魯迅斷然拒絕,説:‘日本我是不去的!’是否由此而引起日本某個方面做出什麼決定呢?再聯繫到魯迅病重時,迫不及待地要搬到法租界住,甚至對我講,你尋妥看過即可,這裏邊更大有值得懷疑之處。也許魯迅有了什麼預感,但理由始終不曾透露。我為租屋還代刻了一個化名圖章。這件事距他逝世很近,由於病情發展很快,終於沒有搬成。”
王元化為此書所作序文則雲:“須藤醫生曾建議魯迅到日本去治療,魯迅拒絕了。日本就此知道了魯迅的態度,要謀害他是有可能的。像這樣一件重大懸案,至今為止,沒有人去認真調查研究,真令人扼腕。”
不如先來“認真調查研究”一下《魯迅全集》。我用的是一九八一年版,面世於周海嬰著書、王元化作序之前,二位容或讀到。據周海嬰《一樁解不開的心結須藤醫生在魯迅重病期間究竟做了些什麼? 》一文,周建人説那番話是在一九六九年冬,《魯迅全集》出版時,他還健在。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許廣平致曹白信(註明“由魯迅擬稿,許廣平抄寄”)雲:“至於轉地療養,就是須藤先生主張的,但在國內,還是國外,卻尚未談到,因為這還不是目前的事。”此乃魯迅首次提及“轉地療養”,的確出自須藤的建議,但顯然並未指定日本。魯迅自本年“三月初罹病後,本未復原,上月中旬又因不慎招涼,終至大病,卧不能興者匝月,其間數日,頗虞淹忽”(六月十九日致邵文熔),六月六日起連日記都停筆了,至三十日才又續記。所以説“這還不是目前的事”。
七月六日,魯迅致曹靖華:“本月二十左右,想離開上海三個月,九月再來。去的地方大概是日本,但未定實。至於到西湖去云云,那純粹是謠言。”這裏首次提及出行時間,也首次提及要去日本,但距致曹白信已有十餘日,當是經過了一番考慮;但講“大概”、“但未定實”,説明還在考慮之中。
七月十一日,魯迅致王冶秋:“醫生説要轉地療養。……青島本好,但地方小,容易為人認識,不相宜;煙台則每日氣候變化太多,也不好。現在想到日本去,但能否上陸,也未可必,故總而言之:還沒有定。現在略不小心,就發熱,還不能離開醫生,所以恐怕總要到本月底才可以旅行,於九月底或十月中回滬。地點我想最好是長崎,因為總算國外,而知道我的人少,可以安靜些。離東京近,就不好。剩下的問題就是能否上岸。那時再看罷。”至此就很清楚了:去日本,乃是魯迅自己比較若干可能的去處之後所作出的決定——旨在安靜養病,不受打擾。仍講“還沒有定”,卻已與先前意思有所不同,現在所顧慮的主要是入境問題。然而因為病情緣故,致使行期由“本月二十左右”推遲到“本月底”了。
七月十二日,魯迅日記雲:“下午須藤先生來診並注射訖。”治療暫告一段落。但十五日日記即雲:“九時熱三十八度五分。”同日致曹白信(註明“魯迅口述,許廣平代筆”)雲:“注射於十二日完結,據醫生説:結果頗好。但如果疲勞一點,卻仍舊發熱,這是病弱之後,我自己不善於靜養的原故,大約總會漸漸地好起來的。”十六日日記:“下午須藤先生來診並再注射。”魯迅再次陷入“還不能離開醫生”的境況。十七日,魯迅致許壽裳:“弟病雖似向愈,而熱尚時起時伏,所以一時未能旅行。現仍注射,當繼續八日或十五日,至邇時始可定行止,故何時行與何處去,目下初未計及也。”
七月二十三日,魯迅日記:“下午須藤醫院之看護婦來注射,計八針訖。”治療又告一段落。同日致雅羅斯拉夫普實克:“我因為今年生了大病,新近才略好,所以從八月初起,要離開上海,轉地療養兩個月,十月裏再回來。”行期由“本月底”推遲到“八月初”了。
八月一日日記:“上午邀內山君並同廣平攜海嬰往問須藤先生疾,贈以蘋果汁一打,《珂勒惠支版畫選集》一本。即為我診,雲肺已可矣,而肋膜間尚有積水。衡體重為三八。七啓羅格蘭,即八五。八磅。”二日致沈雁冰:“注射已在一星期前告一段落,肺病的進行,似已被阻止;但偶仍發熱,則由於肋膜,不足為意也。醫師已許我隨意離開上海。但所往之處,則尚未定。先曾決赴日本,昨忽想及,獨往大家不放心,如攜家族同去,則一履彼國,我即化為翻譯,比在上海還要煩忙,如何休養?因此赴日之意,又復動搖,惟另覓一能日語者同往,我始可超然事外,故究竟如何,尚在考慮中也。”同日致曹白:“我的病已告一段落,醫生已説可以隨便離開上海,在一星期內,我想離開,但所向之處,卻尚未定。……總之,就要走,十月裏再談罷。”這是魯迅病情最樂觀的一段時間了,已經説“在一星期內,我想離開”;但“赴日之意,又復動搖”——具體原因,他講得明明白白。
魯迅去世後不久,黃源在《魯迅先生》一文(載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文學季刊》第一卷第一期)中所述,與此正相符合:“那時天氣漸漸熱起來,他本想七八九三個月往日本去養病。起初想到鎌倉,那裏須藤先生有熟人,可以就近照料,但覺得離東京太近,怕新聞記者繞纏。後來想到長崎,有一天我去,看見書桌上放着兩本《長崎旅行案內》之類的旅行指南書。但在長崎沒有熟人,他覺得住Hotel太貴,住‘下宿’或租‘貸家’又太麻煩。‘那時我要一天到晚給他們(指家裏的人)當翻譯了。’他説。‘我想告雨來幫忙吧,她暑假裏在東京反正天熱,不讀什麼書,有些事情她可幫許先生應付。’我説着。……‘不,她從東京趕去路太遠,過些時再説罷。’他婉辭謝絕了。”所提到“雨”即許粵華,筆名雨田,黃源當時的妻子,正在日本留學。
八月七日,魯迅致曹白:“我還沒有走,地點和日期仍未定,定了也不告訴人,因為每人至少總有一個好朋友,什麼都對他説,那麼,給一個人知道,數天後就有幾十人知道,在我目前的景況上,頗不方便。信件也不轉寄。一者那時當停止服藥,所以也得更減少看和寫;二者所住的地方,總不是熱鬧處所,郵件一多,容易引人注意。”同日致趙家璧:“我的病又好一點,醫師囑我夏間最好離開上海,所以我不久要走也説不定。”但就在這一天,日記雲:“往須藤醫院,由妹尾醫師代診,並抽去肋膜間積水約二百格蘭,注射Tacamol一針,廣平,海嬰亦去。”自此先是須藤助手錢君,繼而須藤自己每日來注射,魯迅又復“不能離開醫生”了。
八月十三日,魯迅致沈雁冰:“説到賤體,真也麻煩,肺部大約告一段落了,而肋膜炎餘孽,還在作怪,要再注射一星期看。大約這裏的環境,本非有利於病,而不能完全不聞不問,也是使病纏綿之道。我看住在上海,總是不好的。”同日日記:“夜始於淡[痰]中見血。”病情更嚴重了。
八月十六日,魯迅致沈雁冰:“轉地實為必要,至少,換換空氣,也是好的。但近因肋膜及咯血等打岔,竟未想及。楊君夫婦之能以裝手勢貫徹一切者,因兩人皆於日語不便當之故也。換了我,就難免於手勢急中開口。現已交秋,或者只我獨去旅行一下,亦未可知。但成績恐亦未必佳,因為無思無慮之修養法,我實不知道也。倘在中國,實很難想出適當之處。莫干山近便,但我以為逼促一點,不如海岸之開曠。”則赴日本的念頭並未完全打消,而日本之外,他始終沒有明確説出一個打算去的地方。
八月二十日,魯迅致趙家璧:“待到去信轉輾遞到,他寄回信來,我又不在上海了,……我想在月底走,十月初回來。”次日日記:“下午須藤先生來注射,於是又一環畢,且贈松魚節三枚,手巾一合。”但二十三日日記雲:“九時熱七度八分。”二十五日致母親:“男病比先前已好得多,但有時總還有微熱,一時離不開醫生,所以雖想轉地療養一兩月,現在也還不能去。到下月初,也許可以走了。”這是魯迅最後一次預計出行時間。
接下來他提到此事,就顯得更加悲觀,八月二十五日給母親寫信後,“須藤先生來診”,當日致歐陽山:“我比先前好,但熱度仍未安定,所以至今説不定何時可以旅行。”二十七日致曹靖華:“我的病也時好時壞。十天前吐血數十口,次日即用注射制止,醫診斷為於肺無害,實際上確也不覺什麼。此後已退熱一星期,當將注射,及退熱,止咳藥同時停止,而熱即復發,昨已查出,此熱由肋膜而來(我肋膜間積水,已抽去過三次,而積不已),所以不甚關緊要,但麻煩而已。至於吐血,不過斷一小血管,所以並非肺病加重之兆,因重症而不吐血者,亦常有也。但因此不能離開醫生,去轉地療養,換換空氣,卻亦令人悶悶,日內擬再與醫生一商,看如何辦理。”二十八日致楊霽雲:“現醫師不許我見客和多談,倘略愈,則擬轉地療養數星期,所以在十月以前,大約不能相晤:此可惜事也。”
八月三十一日,魯迅致沈雁冰:“我肺病已無大患,而肋膜還扯麻煩,未能停藥;天氣已經秋涼,山上海濱,反易傷風,今年的‘轉地療養’恐怕‘轉’不成了。”先前還説“下月初,也許可以走了”,現在取消計劃,或與前一日日記所載“下午須藤先生來診”不無關係,亦即魯迅所説“再與醫生一商”。黃源《魯迅先生》則雲:“因為熱度始終未退,醫生不准他遠行。”
魯迅此後幾封信裏,所説都是這個意思,如九月三日致母親:“大約因為年紀大了之故罷,一直醫了三個月,還沒有能夠停藥,因此也未能離開醫生,所以今年不能到別處去休養了。”七日致曹靖華:“至於病狀,則已幾乎全無,但還不能完全停藥,因此也離不開醫生,加以已漸秋涼,山中海邊,反易傷風,所以今年是不能轉地了。”十五日致王冶秋:“我至今沒有離開上海,非為別的,只因為病狀時好時壞,不能離開醫生。現在還是常常發熱,不知道何時可以見好,或者不救。北方我很愛住,但冬天氣候乾燥寒冷,於肺不宜,所以不能去。此外,也想不出相宜的地方,出國有種種困難,國內呢,處處荊天棘地。”
以上就是魯迅擬議赴日療養,而最終未能成行的始末。由此可知,周海嬰轉述周建人所説“記得須藤醫生曾代表日本方面邀請魯迅到日本去治療,遭到魯迅斷然拒絕,説:‘日本我是不去的!’”,以及王元化所説“須藤醫生曾建議魯迅到日本去治療,魯迅拒絕了”,並非事實,不能構成推論的前提。至於魯迅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八日致許傑信所云:“我並沒有豫備到日本去休養;但日本報上,忽然説我要去了,不知何意。中國報上如亦登載,那一定從日本報上抄來的。”也不難理解:既然沒有去成,自不願別人以此作文章。
順便説一下,其後魯迅欲遷居法租界事,他自己也有解釋。十月十一日,魯迅日記:“同廣平攜海嬰往法租界看屋。”十二日,魯迅致宋琳:“滬寓左近,日前大有搬家,謠傳將有戰事,而中國無兵在此,與誰戰乎,故現已安靜,舍間未動,均平安。惟常有小糾葛,亦殊討厭,頗擬搬往法租界,擇僻靜處養病,而屋尚未覓定。”
我講這些,只想説明“不是那麼一回事”,如此而已。有朋友説,“種種跡象表明,他內心已經預言了‘七七’事變後日本對中國的全面侵略,並‘提前’表明了自己不屈的姿態。”對此恕我稍有異議。我覺得魯迅大概預言不了將近一年之後發生的事,他赴日療養的打算即可視為一個例證;當時局勢非常複雜,不光魯迅,就連包括當軸諸公在內的其他人同樣也預言不了。魯迅甚至沒有想到自己就在這年十月十九日辭世——僅僅二十一天前,他還在致雅羅斯拉夫普實克的信中説:“我前一次的信,説要暫時轉地療養,但後來因為離不開醫師,所以也沒有離開上海,一直到現在。現在是暑氣已退,用不着轉地,要等明年了。”然而魯迅已經沒有明年了。這是他筆下我讀了最感辛酸和絕望的一節文字。
魯迅究竟怎麼死的?魯迅在1936年10月,因積勞成疾逝世於上海,上萬名上海民眾自發舉行公祭、送葬,葬於虹橋萬國公墓。在他的靈柩上覆蓋着一面鮮紅的旗幟,上面寫着“民族魂”三個大字,後遭到破壞,1956年,魯迅遺體移葬至虹口公園,毛澤東為重建的魯迅墓題字。
關於魯迅之死,亦有一些爭議。魯迅之子周海嬰曾撰文,懷疑是其信任有加的日本醫生須藤五百三故意誤診,致其得不到正常治療而早死[7],後經證實,魯迅的真實死因應該為由肺結核和肺氣腫誘發的嚴重氣胸 1936年10月19日清晨五點二十五分魯迅在上海因肺結核病去世,年5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