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17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息,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像就成了精。”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姥姥第二次來賈府,引起賈母的注意,賈母對貴族圈的範兒有點膩了,要請一位“積古”的鄉村老婆婆給大家講講故事,換換口味。
劉姥姥的鄉村風格,大受“高富帥”、“白富美”們的歡迎。她還根據各人不同的心理,編不同的故事,比如,她抓準賈寶玉憐香惜玉的心理,編了一個鄉村美眉的故事:某年鄉下大雪,清早,聽到野外有砍柴的聲音,大夥起來一看,居然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緻的一個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頭……”故事到這,被馬棚的一場火打斷了。其他人都沒有再在意這個故事,賈寶玉卻犯了痴呆似的,纏着劉姥姥繼續講下去,劉姥姥只好繼續編,説是一位早死的村姑成精了,連林黛玉都笑話寶玉:“不用什麼雪下吟詩,雪下抽柴好了。”賈寶玉還較真了,叫小廝茗煙去打聽茗玉廟的下落,得知是瞎編的後,寶玉也不發火。
賈寶玉對女性的尊重和讚美,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他為什麼對一位毫不相干的村姑的死表示傷感,而且要尋她的廟呢?其實這是對一切美好事物尊重、留戀的態度,而尋找村姑廟,則是希望美好的事物、人物能永恆。因此,賈寶玉在説到這位子虛烏有的村姑時,糾正了劉姥姥關於村姑成精的迷信説法,認為村姑“雖死不死”,雖然生理生命消失了,但美好永存、“不死”,換成一句詩就是“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賈寶玉的這種希冀美好永存、美麗永恆的態度,見於他對周邊丫鬟的態度。晴雯遭迫害,被逐出大觀園,他憂心忡忡,見屋前台階下一株海棠花無緣無故死了一半,便疑心是晴雯不行了。襲人無法領會他這種高大上的境界,賈寶玉就用永恆來解釋,認為美好存在於天下萬物之中,“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孔子廟前的檜樹、諸葛亮廟前的柏樹、岳飛墳前的松樹,能青翠幾百上千年,是因為“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上升到理論高度,就是美好永恆。
在賈寶玉的眼裏,不相關的村姑也好,別人眼裏卑賤的晴雯也好,和孔子、諸葛亮、岳飛都屬於“雖死不死”的級別,寶玉對村姑的掛念、對晴雯的關懷,其實就跟人們懷念孔子、諸葛亮、岳飛是一樣的。而美好之所以永恆,一者取決於其本身的價值,例如村姑的純真,晴雯的美麗豪爽,孔子、諸葛亮、岳飛對民族精神的貢獻;二者也取決於人們的寄託,對於孔子這些大人物的寄託,表現在對其廟前墳前古松古柏的愛護上,對於村姑和晴雯的寄託,則表現在尋訪廟宇,關懷花草上。之所以永恆,是因為有寄託。文學的功能就在於寄託,《紅樓夢》之所以永恆,曹雪芹之所以“雖死不死”,就是因為每個時代的讀者都能從中找到寄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