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他人的勸阻,畫家愛德華·伯恩·瓊斯執意要給自己的兩管顏料辦一個莊重的葬禮。
這葬禮並不是用來哀悼顏料的壽命已到盡頭,當然也不是藝術家迷失了心智,瓊斯先生之所以作出如此驚人的舉動,是因為他第一次聽説了這種被稱為“木乃伊棕”的顏料的來歷。讓這位英國牛津大學畢業生感到難以接受的是,這種色彩豐富飽滿的顏料,恰如其名稱一樣,正是由木乃伊製成。
於是,他恭恭敬敬地在自家花園,給身邊的顏料們辦了一場葬禮。
那是19世紀中期的歐洲。如今,很多歐洲人也都已經不知道,曾有那樣一個時代,木乃伊出現在歐洲各大博物館裏時,不光是埃及館的展品,也是畫布上的顏料。可事實上,這種顏料在此前不久——差不多1964年左右,才真正從歐洲市場上消失。
而它們之所以被當做顏料,是一段更匪夷所思的故事。16世紀,不知哪個畫家,從藥材店裏發掘了它。
是的,就像刻着文字的甲骨是一味藥一樣,在西方,木乃伊也曾是一種古老的藥材。從中世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畫家們使用的顏料基本上就是從同時代的藥店裏淘出來的。想想當時藥店裏都是什麼藥吧:硃砂、鉛白、紅鉛、雌黃、烏賊墨……當然,還有木乃伊。
在古希臘醫學體系中,能防腐的瀝青也是一種藥物,而“木乃伊”這個詞本身,就從波斯語中“瀝青”一詞而來。
事情再明顯不過了:既然真的瀝青不大好買到,那名字也叫“瀝青”的木乃伊頂上就行了嘛!
不要懷疑,這真的是現代醫學出現之前西醫們幹過的事兒。很快,木乃伊在醫藥界的風頭就不輸瀝青了。光顧藥店的顧客們生出一種更神奇的想法:吃了木乃伊,也許就能得到它的千年神力,包治百病!
沒錯,又是熟悉的“包治百病”。人類歷史上出現過許多種這樣的神藥,總的看下來,可以説,以後再遇到誰給您推薦有這種功效的藥物,趕緊拔腿跑,跑越遠越好。
可惜,直到1902年,包治百病的木乃伊,依然作為一種藥物在歐洲的藥店裏佔有一席之地。可口服,可外敷,還能當顏料。
這念頭一流行起來,可就出大事了:木乃伊商人生意大好,成千上萬的木乃伊通過地下渠道從埃及出口,源源不斷被運往歐洲的藥材店。
而作為一種顏料的木乃伊,被磨成粉末之後,混上一點瀝青,再混上一點沒藥(一種防腐的香料),就能形成非常飽滿的棕色,很適合用來表現陰影與黃昏時的光暈。
説起來,它可能還不算那個年代最令人感到不適的顏料。另一種令貴族們無比迷戀的、高貴的“皇家紫”,是把腐爛的染料骨螺與木灰一起浸泡在尿液和水中製成的,製作染料的工作不得不在城外進行,不然城裏人會被燻死;還有著名的“印度黃”顏料,據説是在印度,用只吃芒果葉的牛所排的尿液製成的……從這個角度來説,中古時代歐洲畫家們搗鼓顏料的那個複雜,真叫一個“博大精深”。
所以,至少在當時的人看來,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顏料“木乃伊棕”真正走紅,還要等到1712年,一間名為“尋找木乃伊”的藝術品店在巴黎開業。這個充滿異域風味的名字一下就帶紅了這款顏料。1797年出版的《顏色大全》上就寫着,英國皇家藝術學院院長最擅長用“木乃伊棕”上釉。
也許該説那年頭的歐洲人比較看得開吧,法國畫家馬丁·德羅林也在19世紀的畫作中使用了大量的木乃伊棕,但人家用的不是埃及的木乃伊,而是從聖丹尼斯大教堂裏挖出來的古代法國國王的遺體。
説到這兒,是不是該慶幸,還有那麼一位畫家,在聽説顏料的來源之後,堅定地為它們舉辦了一個葬禮?
在愛德華·瓊斯爵士所生活的19世紀中後期,木乃伊棕是一種非常流行的顏料。而他所屬的“拉斐爾前派”專注於繪製色彩深沉、樸實又唯美的畫作,需要大量使用到這種顏料。迷信夾雜着現實利益,這股木乃伊風潮愈演愈烈。市場上產品供不應求,山寨“木乃伊棕”也很快出現——一些黑心商人用死刑犯的屍體製成乾屍,然後再研磨成顏料放到市場上去出售。
一個時代,在有利慾薰心的商人的同時,也該有另一些“腦筋拎不清”的人,站出來説一聲“不”。
哪怕就只是自己堅定地拒絕那些不正義之事。
愛德華·瓊斯為兩管“木乃伊棕”顏料而辦的葬禮,看起來迂腐而又書呆子氣,卻未必不是文明覺醒的一個信號。
也是從這個時候起,越來越多藝術家開始棄用這種顏料。這不僅是人們從情感上越發無法接受這種原料,也是因為更多人意識到了它們在科學、考古學方面的價值。木乃伊數量越來越少了,但價錢並沒有隨之水漲船高。1964年,隨着顏料商人成功製造出這種棕色,這種古老的顏料,也就不再有人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