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能靜52歲了,是《乘風破浪的姐姐》裏年紀最大、出道時間最長的那個。
當被網友指責“50歲了還裝少女時”,她毫不猶豫懟了回去。
“我們女人能決定生你,當然也能決定一輩子做美少女。”
她看起來的確還是美少女樣子,踩着恨天高,頭戴黑色帽子,身着白T恤黑短裙。
T恤上印着大大“PINK”(粉紅色)。
可她的內心不似外表這麼柔弱,就在前兩天,她接受採訪時還説自己是個暴脾氣,“該炸的時候絕對炸,有可能比寧靜還炸,”
這種好強和倔強,是伊能靜從孃胎裏帶出來的。
伊不能靜
生命力頑強,楊淑怡看着鼓出來的肚子,一定這麼想。
這是她的第七個孩子,她已經生了六個女兒了,兩個夭折,一個患有小兒麻痹。丈夫盯着她的肚子,惡狠狠地説,要再是個女兒,他就離開這個家。
那是1968年的台灣眷村,充滿了飄零的暫時感,人們來到這裏,無一不經歷了從期待到失望到絕望到接受的過程。丈夫是啃葱吃醬的山東人,唸叨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要在異鄉為自己留下血脈。
楊淑怡不想把孩子留住,她從窗上跳下來,又喝了藥,還沒成功。她決定去醫院做引產,一個鄰居老太太對她説,看你這肚子尖尖的,應該是男孩。
男孩?楊淑怡這才決定把孩子生下來。這是伊能靜出生前的故事,生父姓吳,她原名吳靜怡。
出生後父母便離了婚,父親找別的女人生了兒子,取了個單名“吳悔”。
伊能靜爸爸媽媽的結婚照
而另一邊,來到世界的伊能靜開始了她輾轉的童年。
母親把她送給鄉下一個女人寄養,養母靠賣甜品為生,擔心她走丟,用繩子把她拴在攤位上。
接着,她被送往香港投奔二姐。不想二姐夫患有精神疾病,不僅對她施以拳腳,還給她餵過狗糧。
再後來,她跟着改嫁日本的母親去往日本,繼父姓伊能,她於是改名伊能靜。
不過小學畢業的她已經輾轉了各地,多年後上綜藝,她用粵語、英語、日語熟練地進行模仿,幽默到了深處,都是過往漂泊的痕跡。
或許因為是異鄉人,又或許因為漂亮的外表,伊能靜在日本學校裏被女同學欺負排擠。她暗暗決定要離開日本,為此還去餐廳洗盤子攢錢。
這時,歌壇大佬劉文正想組建一個女子團體“飛鷹三姝”,他在台灣的照相館裏對伊能靜的證件照一眼相中,跑到日本去找她。
伊能靜剛出道時
伊能靜當然是猶豫的,她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但聽到專輯的收入後,她立馬答應了。
母親卻不答應,伊能靜是家裏幾個小孩裏邊,功課最好的那個。她愛讀莎士比亞,作文是全校第一名,再讀兩年就可以上短期大學了。
倔強的伊能靜可等不了,她用洗盤子攢下的錢買了機票,偷偷跑回台灣。
那時候未成年人要進娛樂圈需要監護人簽字,母親不籤,她還跑去找了生父。那是她這輩子第二次見到父親,第一次是出生的時候。
媽媽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她不給伊能靜支付生活費,還囑咐姐姐也不能幫她。
“飛鷹三姝”可以説是女團鼻祖,三個成員有着迥異的氣質和性格。分別是漂亮文靜的方文琳,陽光健朗的裘海正,與活潑俏皮的伊能靜。
“飛鷹三姝”
伊能靜長相清純、聲音甜美,外形和人設非常一致。但實際上,她是三個人裏最倔強也最有主見的。
她很好強,不會唱歌就使勁學,不會跳舞硬着頭皮也要上。唱到嗓子沙啞發不出聲音,需要往喉嚨裏注射類固醇維持狀態。最多的一次,她連續三天注射了四次,醫生都叫她不要來了。
她還瞞着公司去割雙眼皮,回來把劉文正氣死。
方文琳説伊能靜很有主見,她們都聽伊能靜的。
母親後來因為不適應日本生活回到台灣,迎接她的是前夫投資欠下的一大筆債款。伊能靜説,好,她來還。
她把自己定義為長子,“我要證明給我爸看,我可以比男人做得更好。”
為了還債,伊能靜在藍寶石歌廳唱歌,一直唱了八年。她每天從家裏坐5小時的野雞車到藍寶石,唱到後半夜再坐5小時回家。
收工發錢是最開心的時候。她把錢裝進袋子裏,上車後把袋子放胸前也不是,放屁股下邊也不是,生怕別人知道這是一袋錢。
舞台對她而言並非夢想,只是活下去的武器。
侯孝賢要拍《悲情都市》,他在電視上看到伊能靜,會説日語,很靈活,又有點勁勁兒的。
伊能靜年輕時
他請伊能靜來當女主角,和梁朝偉演對手戲。
侯孝賢為她量身定做了角色——一個17歲的、具有武士道精神的女孩。明亮而熾熱,像櫻花一樣在最美的時候死掉,同時藏着陰暗、反叛和暴虐。
一如當時在感情中飛蛾撲火的她——開機前兩週,她一聲不吭跑掉了,為了她生命力的第一個男人。
那時她16歲, 男友36歲。男友一年多沒和她聯絡了,突然打來電話,“我很想你,還是覺得你最好。”
她不顧一切去找他,結果找到了,他卻告訴她:“在開會,一會兒打給你。”
後來他再也沒出現。而當伊能靜離開日本的時候,電影已經換了女主角。
《悲情城市》拿了第46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伊能靜錯失了這個機會,相當於章子怡拒絕了《卧虎藏龍》。
當時的她還不理解這個錯過的分量,“我沒有遺憾跟《悲情城市》失之交臂,遺憾的是,那個男人後來跟我失之交臂了。”
世故又天真
哲學家説,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很長時間裏,許多人扮演着伊能靜的上帝,對她“假裝有文化”的嘲笑從未停過。
伊能靜不過是高中學歷,所有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剛出道時,公司就提醒她,當被記者問到喜歡什麼的時候,別回答看書,就説喜歡小貓小狗。
“可我是真喜歡看書。”
“別管真的假的,説喜歡小貓小狗就不會捱罵,你不會捱罵就更多人喜歡你,就多賣幾張唱片,多賺點錢。”
她知道了,被別人喜歡就能活得更好。“所以我需要被喜歡,即便不是真的。”
伊能靜年輕時
公司教給她受人歡迎的方法,要多説話多誇獎別人。誇讚的方式包括但不限於歌好聽、人瘦了,以及衣服很漂亮。人們都是愛聽好話的。
她照做了,成效頗豐,罵她的聲音越來越少,也讓她陷入了困境。
“那些報紙上對我的讚美都不是我,那些對我的詆譭也不是我,那我是誰呢?我是誰?”
她崩潰了,把家裏的電話線剪斷,不唱歌也不去公司。
這時有個朋友跟她説,你現在是最好的狀態,因為當你不是你的時候你可以是任何人,那你就是最好的演員,演員就是要沒有我,就這樣,她拍了侯孝賢的電影《好男好女》。
伊能靜演戲是體驗派的,像一個黑洞,猛烈吸收着所有情緒。
《好男好女》的第一場戲是給林強飾演的男主角接屍。她昏昏沉沉,被侯孝賢輕輕扶着,像攙着一個死者家屬。侯孝賢把她帶到草蓆邊,林強躺在裏邊,臉上畫着慘白的死人妝。
《好男好女》劇照
伊能靜一看到草蓆就崩潰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想到父親去世時的場景,也是這樣,躺在太平間裏。
警察給她打電話,問家裏還有大人嗎,沒有。16歲的她一個人去給父親收屍,這是她一輩子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那場戲拍了很久,導演一直沒喊停,伊能靜收不住情緒,拍攝結束上了車還沒停下淚水。“假的假的”,侯孝賢安慰她。
彼時27歲的她,憑藉這部《好男好女》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坐在張曼玉的旁邊,和影后只差一步。
共情能力強是伊能靜的長處,但“不瘋魔不成活”的狀態過了頭,就會鬧出笑話。
據坊間傳聞,拍攝《人間四月天》時的某個夜晚,她穿着單薄的睡衣敲開徐志摩的扮演者黃磊的房門。對黃磊説,“摩,摩,我胸口好疼”。
“神經病。”黃磊説着,把門關上了。
她演出了別人,卻演不好自己。拍《好男好女》時她説,“我每一天都不想從戲裏醒過來,因為當我是我自己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應該説什麼台詞。”
《好男好女》劇照
這種迷失自我的狀態,在2009年離婚後達到了頂峯。她和哈林戀愛了14年,結婚了9年,這段長達22年的情感,是她從18歲到40歲的全部。
後來回憶起那段日子,最令她難以接受的不是輿論,而是她奉為信仰的愛情,“像鏡子一樣映照出自己如此的破敗不堪”。
她決定去印度靈脩,尋找關乎“我是誰”的回答。她去了兩次,第二次是在“達人秀”最火最賺錢的時期,她停止了評委的工作,朋友都覺得她瘋了。
多年後她分析離婚的原因,過早踏入複雜的娛樂圈,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期待着那個人將她全然地拯救。她心裏是缺失的,她想填補,把愛人當成了生命的全部。
更大的愛
除了drama,長久以來,伊能靜的“聖母心”和“愛操心”也招致了很多吐槽。
最近的表現是和老公婆婆一起出遊的時候,為了讓家人更好沉浸在美景和共處的快樂中,她“沒收”了老公和婆婆的手機。婆婆對丈夫吐槽她,“你媳婦兒也太狠了”。
遇到美景時,她又打斷了老公和婆婆的交流,“我還有話沒説完,聽我説,陽光和雨水是我們生命力最重要的東西……”
接着,滔滔不絕向世界灑下好大一碗雞湯。
讓伊能靜減弱自己的“愛説教”和“聖母心”並非易事,畢竟從14歲當“長子”開始,她為自己和家人已經習慣性地操心了太久。
秦昊和父母
小時候媽媽不同意她進入娛樂圈,認為她進了娛樂圈一定會學壞。她跟媽媽保證她一定不會。
藍寶石大歌廳沿河而建,河兩邊是紅燈區,濃妝豔抹的女人在河邊站着,她們身後的樓房裏,一盞盞豔紅小燈發出微弱而曖昧的光。
伊能靜説自己是歌廳是年紀最小的歌手。姐姐們上台前打牌,和主持人依偎互蹭,開黃色玩笑,上了台唱着唱着把文胸脱下來,在手上轉幾圈扔向觀眾席,台下一片沸騰。
但那時的她伊能靜在後台捧着書看,並不參與。
“以前去夜總會唱歌,靠勞力賺錢,底下所有人都在吃牛排,可能還有人講話吃你豆腐,但我沒有出賣自己的靈魂。我在那裏,唱完就走,唱的時候也沒有忽悠大家,我憑着體力硬着頭皮在那唱完。出賣靈魂的事情從來沒有。”
娛樂圈魚龍混雜,你可以想象,在漫長的時間裏她是如何自我對話自我教育的。
她不僅操心自己,還操心家人,“長子”的人設沒有浪得虛名,她給母親和姐姐買了大別墅,幫開餐廳的三姐投資了火鍋店,幫二姐的子女打點學校。
魯豫曾問她,你一個人要照顧多少個?
她回答説,七八個吧。説完立即笑着補充,“還行啦”。
這種操心到了孩子身上就更明顯了。和秦昊結婚前她告訴秦昊,你要想清楚,我有一個兒子,我不可能給你全部的愛。不管身在何處,她每週都雷打不動地會到台灣去陪兒子過週末。
但她明白,真正的愛是平等與尊重,是使對方成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佔有與控制。
伊能靜與兒子
她尊重兒子的選擇,曾給兒子寫信,“你已經18歲了,我不會再叫你寶貝,我希望我們是平等的。”
她還有更大的愛,希望世界變得好一點。遇到公共問題,她幾乎是第一個出來發聲的。
2017年,“紅黃藍”幼兒園事件發生後,她不僅及時發聲,還錄製了小視頻告訴爸爸媽媽怎麼保護孩子,告訴孩子有任何事情要第一時間告訴爸爸媽媽。
“請你一定要告訴他身體非常珍貴,就算爸爸媽媽也不可以,所以有任何人摸你、打你、給你吃東西,你回來都要告訴爸爸媽媽。”
雖然“媽氣”很重,但在許多明星藝人的微博越來越像機器人的時候,她的發言顯得格外珍貴了起來。
52歲
推開伊能靜在台北的住宅房門,從牆壁到牀單一切都是粉色的,連平底鍋都是。這是她沒和秦昊結婚前裝修的,留給自己養老用的。“我心裏是有一個把自己當公主疼的地方。”
結婚後她意識到,房子好像有些過於粉嫩了。
和哈林離婚後,她空窗了五年,去思考自己究竟是誰,活着是為了什麼。“我不能再用愛情、孩子、事業的成就、書寫來療愈我自己,我不能再不斷地靠各種東西來填補我自己了。我必須心裏面是滿的。”
她和秦昊在自己的慈善晚宴上結識,後者正出於迷茫時期,為了曝光率接了一些爛片。伊能靜勸他愛惜羽毛。
“秦昊,你知道我有多想成為你這樣的演員嗎?我也想跟婁燁合作,跟王小帥合作,一年只拍一部電影,然後去戛納電影節。我是偶像出身,我要養家,我從出道起就要賺錢。”
伊能靜與秦昊
過往缺失的一切似乎慢慢得到了償還。
因為父親重男輕女,她對自己懊惱持續了半個世紀,和秦昊生下女兒米粒後,她還向丈夫和婆婆詢問,真的不介意我生的是女兒嗎?
丈夫回答,爸媽都是共產黨員,他們接受的教育是男女平等。
感情中的付出感也被秦昊慢慢糾正,秦昊曾對她説,“你想要我做什麼,你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提出,我能做我自然會做。但我不願意做,我也會明確表達。你不需要愧疚,我們是平等的。”
更讓她感動的是,秦昊的父母接受了她的過去。
婚禮上,秦昊的父親對秦昊説:“雖然小靜長你幾歲,但是她還是個女人,你要愛護她、保護她、照顧她。”
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眷村——小時候住在眷村裏,不擔心沒人喜歡她,不擔心會被拐跑,不擔心哪個角落裏的狗會突然衝上來咬她。她是安全的。
《乘風破浪的姐姐》一出場,她唱着兒子給她寫的歌,戴了假劉海,聲音甜甜的。
她已經52歲了,看起來依舊少女。
她驕傲地在微博裏説,“只要勇敢乘風破浪,任何時候,姐的52歲,也可以倒過來是25”。
只是當鏡頭轉向她的手機,裏邊有三十多個來自女兒的未接來電時,想到自己身上的諸多責任,她轉過身去眼睛閃爍,感嘆道,
''52歲才去追夢,真的太晚了。”
參考資料:
1.微博@伊能靜
2.視頻節目:《婆婆與媽媽》《乘風破浪的姐姐》《魯豫有約&魯豫有約一日行》《金星秀》《伊能靜星空演講》《伊能靜TED演講》《康熙來了》
3.《重新認識伊能靜》談資
4.《伊能靜:我沒你們想象的那麼能裝》 南方人物週刊
5.《伊能靜談侯孝賢:他的電影看似温暖其實孤單》東方早報
圖片來源網絡、微博@伊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