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撰稿人 | 夏爾
光影眼前過，迷影心中留。
2月27日下午，香港傳來一個噩耗：
吳孟達因肝癌去世，享年70歲。
好友田啓文在採訪中表示，“吳孟達走的很安詳，是睡着覺走的。”
沒過多久，周星馳也發聲悼念：“他是我那麼多年的搭檔和老友，現時我還無法接受。”
和周星馳一樣，還有無數影迷，同樣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很多人不約而同地在社交平台，分享了這樣一張電影截圖——
這張截圖，出自吳孟達與周星馳合作的《破壞之王》。
電影裏，拳擊師傅達叔（吳孟達 飾）與打工仔阿銀（周星馳 飾）在路上告別，約定“以後有機會再合作”。
只可惜，而今大家再也等不到這個機會。
吳孟達與周星馳合作的最後一部電影是《少林足球》。
自此之後，他們已有近20年未曾合作。
儘管如此，但錄製綜藝時，“還會不會再跟星爺合作”依然是主持人對達叔反覆提及的話題之一。
對於這個話題，達叔總是回答的很篤定。
2011年，錄製《魯豫有約》時，他這樣回答：“只要我不死，他還沒退休，我們還是會合作。”
前不久，在《王牌對王牌》裏，他再次被問及這個問題。
同樣篤定依舊：“我還沒死，他還沒退休，一定有機會的。”
只不過，這一次，他對自己的身體，有些泄氣：
“心裏面很多事情想做，力不從心。”
“夜闌人靜的時候，就感覺好像自己就要走了。”
沒想到，一語成讖。
沒過多久，達叔真的走了。
這兩年，達叔的身體一直不容樂觀，經常發病住院。
2014年，他因病毒感染導致心臟衰竭，被送進ICU搶救，好不容易才脱離生命危險。
生病之後，他看開了許多，説自己不求別的，能吃個安樂飯就夠了。
他最後讓我們有印象的大銀幕作品，是兩年前上映的《流浪地球》。
電影裏，他飾演的韓子昂，貢獻全片最大的淚點。
在惡劣的環境裏，始終守着一點家的温暖和微光。
為拍好這部電影，達叔吃了很多苦。
不但要被威壓吊上吊下，還要穿重達30多公斤的太空服。
每次拍攝結束，他都要用吸氧機輔助呼吸，緩上好半天。
因為身體負荷不了，所以每次拍完回家，他都會默默流淚。
雖然拍攝辛苦，但達叔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了下來。
他説：“在我有生之年有機會拍到這種電影，能夠在我們中國電影史留下一頁，值了。”
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港人特有的“硬淨”精神。
這種“硬淨”精神，説的直白點，其實就是一種不懈怠的進取心。
不論命運怎樣跌宕，不論旁人怎麼挖苦，到頭來都會轉化成他們奮鬥的動力。
從大起到大落
1953年，吳孟達出生於福建廈門。
7歲時，他隨父母舉家遷往香港。
來到香港之後，一家人生活拮据，只能居住在一處約莫十平米的逼仄房屋裏。
後來，家裏日漸寬裕，添置了一台電視機。
一家人閒來無事，總會守在電視機旁，觀看TVB的《歡樂今宵》。
而吳孟達的演員夢，也正是從那時燃起的。
很多年後，他曾在多檔綜藝節目裏透露，説自己從藝之初，只是“貪慕虛榮”——
“那時候愛看電影，覺得明星都很風光啊，希望自己也能那樣。”
那時，TVB正廣泛納新，吸收新鮮血液。
而嚮往明星生活的吳孟達，便揹着父親，偷偷記下TVB藝員培訓班的招募電話。
1973年，他報考了第三期香港無線電視藝員培訓班，和周潤發、鄭少秋、導演林嶺東等人成為同學。
畢業之後，他與TVB簽下長約，正式成為電視城裏的“打工仔”。
六年後，因為在《楚留香傳奇》裏飾演男二號胡鐵花，他一夜爆紅，終於嚐到了出名的滋味。
用他的話説，就是“住的酒店一開門，就有一票女生在等你”。
走紅之後，吳孟達過了一段紙醉金迷的生活。
他整夜整夜地流連賭場，嘗試大大小小的各種賭博：推牌九、擲骰子、猜大小……
而日常工作，他則不再理會。
前兩年，在接受《十三邀》的採訪時，他曾反思過這段日子：“年輕人，荒唐、迷失、膨脹。”
許知遠問他，如果重新再過一遍，你會把那段荒唐的時間給略過去嗎？
聽聞此言，吳孟達先是誇張地大笑，然後正色回答：“也許那可能會是另外一種荒唐吧。”
1980年，一條“吳孟達破產”的消息，登上香港八卦雜誌的頭版頭條。
年僅28歲的他，欠下了30萬賭債，公眾形象自此一落千丈。
走投無路之際，他不得不向身邊的同窗好友發出求助——
他向周潤發借錢，結果對方沒有借，只説了句“你自己解決”；
他打電話給杜琪峯，還沒開口借錢，對方就先破口大罵：“吳孟達，你爛泥啊，你爛泥扶不上牆。”
當時，聽到這些話，吳孟達恨透了他們。
他做夢也沒想到，正是這兩位面冷心熱的老同學，後來偏偏幫了他許多。
絕望之中，吳孟達想過自殺，但一想到妻子麥莉莉剛生下一對雙胞胎。
他又咬咬牙，堅持了下來。
第二天，他將六位放貸人一起約出來，説：“你們不要幹掉我，給我時間，我一定慢慢還給你們。”
就這樣，他寫下債權書，重新從龍套做起，置之死地而後生。
此間，他被TVB雪藏四年，而這四年，剛好是他鑽研演技，謀求東山再起的四年。
包括《演員的自我修養》《演技六講》《角色的誕生》在內的多部演技專著，都是他信手拈來的牀頭讀物。
直到1985年，吳孟達才終於等到一個扭轉命運的契機。
這一年，他走出雪藏，被TVB重新啓用。
在《新紮師兄》裏，飾演冷麪警官葉昌華。
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角色，被他演繹的非常出色，演出那種“雖然嘴在罵，但眼睛卻在心疼的感覺”。
從這開始，他一路上揚，迎來自己演藝事業的第二春。
各種片約接踵而至，常常忙得他腳不沾地。
而他與周星馳的深度綁定，也正是在此間開始的。
周星馳身邊的那個配角
早前，兩人曾一起出現在83版的《射鵰英雄傳》裏。
當時，吳孟達演叛變的丐幫長老，周星馳演一個被梅超風一掌拍死的小兵。
此後，他們一直沒什麼交集。
直到五年後合作《蓋世豪俠》，他們才有了進一步的交流。
兩個從龍套做起的天涯淪落人，就這樣在劇裏相遇，並偶然擦出火花。
那時候，他們兩人住對門，拍戲之餘常常互相串門，一起吹吹牛皮、拍拍馬屁。
第二年，拍《他來自江湖》時，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湊到一起，在劇中飾演一對父子。
正是得益於這兩部劇的合作，才拉開他們之後長達十幾年的銀幕合作。
彼時，周星馳知道吳孟達喜歡吃鮑魚，兩人常常買鮑魚罐頭躲在片場偷偷吃。
一百多港幣買一盒鮑魚罐頭，裏面一般只有兩顆。
有時候一大一小，基本上吳孟達總會把大的讓給周星馳。
兩人就這樣吃了一年。
這段經歷讓吳孟達非常難忘，後來時常拿出來分享。
兩人閒來無事，還常常扮作情侶，到約會聖地偷聽情侶講話。
聽到“你吃了沒”、“我好想買個包”這樣互不搭調的對話，就有感而發，加到劇本里，為後來的無厘頭喜劇奠定了基礎。
兩人在鏡頭前爆發出的默契，很快就吸引到吳思遠的注意。
吳思遠慧眼識珠，邀導演劉鎮偉一起，為他們量身打造了電影《賭聖》。
那時候，香港賭片風靡一時，而《賭聖》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當年，《賭聖》甫一問世，就以4132萬港幣，打破香港票房的歷史記錄。
電影裏，吳孟達給他飾演的三叔，設計了一個習慣：
一聽到有人叫他“三叔”，就會抽搐個不停。
他特意給這種表演方式，起了一個學名，並拿這個學名打趣周星馳——
吳孟達：先天性失控症，有沒有聽過？
周星馳：當然知道。
吳孟達：你知X咩，我剛剛才想出來的！
《賭聖》之後，周星馳和吳孟達組成爆笑組合，一起迎來了無厘頭港片的黃金時代。
無冕之王
在周星馳電影裏，吳孟達留下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經典角色：
《鹿鼎記》裏的海大富。
《九品芝麻官》裏的包有為。
《審死官》裏何汝大。
《破壞之王》裏的“魔鬼筋肉人”。
《食神》裏的大老闆。
《百變星君》裏的豪門管家。
《喜劇之王》裏的卧底警察……
這些經典角色，曾給無數的觀眾帶來歡笑與淚水。
從《功夫》開始，周星馳的電影裏再沒有出現過吳孟達的身影。
很多人惡意揣測，説他們老友反目、搭檔決裂。
但實情，卻並非如此。
其實，當年拍《功夫》和《美人魚》，周星馳都找過吳孟達。
但因種種原因，兩人最終失之交臂，未能達成合作——
前者遇到非典，檔期衝突；後者吳孟達身體抱恙，無法應邀。
很多年後，再在採訪中提到周星馳，吳孟達心裏已然多了幾分惆悵。
他毫不避諱地説：“現在感覺有一點……老死不相往來那種感覺。”
這種“老死不相往來”的感覺，其實很多人都經歷過——
“本來兩個人是非常好的，突然間一下子，大家互相不是很關心了。
或者搬到另外一個地方，有另外一個環境，互相之間的聯繫就越來越小。
好像變成了，大家不曉得怎麼去突破這個口。”
雖然話裏夾雜着無奈，但達叔卻已看開了許多。
所以末了，他發出一句這樣的感嘆：“相識一場，緣分都不容易。”
達叔雖然辛苦一輩子，但他獲得的獎項認可，卻是少之又少。
1991年，他憑藉《天若有情》裏的“太保”一角，拿下香港金像獎的最佳男配。
這是他演藝生涯獲得的唯一一項表演獎。
電影裏，他飾演的太保，是一個跟在華弟（劉德華 飾）身邊的小嘍囉。
這個角色窩囊一輩子，直到結尾，才迎來自己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舉刀衝向反派，與反派同歸於盡。
最後一場戲，太保身體痙攣、百感交集，將小人物的荒誕感與悲劇性演繹得淋漓盡致。
又驚恐又開心，驚恐的是自己即將死去，開心的是自己終於手刃仇敵。
在之後的很多年裏，吳孟達又重複出演很多帶有悲劇色彩的小人物。
比如，《古惑仔情義篇之洪興十三妹》裏不成器的混混老豆。
又或者，《少林足球》裏忍辱負重的“黃金右腳”明鋒。
這些悲喜交加的苦澀角色，都被他演繹的非常到位。
儘管他很少擔任主角，與獎項無緣，但在影迷們心裏，他卻早已成為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
只可惜，任何電影都有謝幕的時候，任何生命也都有終止的一天。
如今，達叔已經永遠地離開我們。
和他一起遠去的，還有那個曾絢爛至極的港片黃金時代。
對此，我們縱有千言萬語的不捨，最終也只能化作一句告別：
達叔，謝謝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