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若為何不殺丁敏君
喜歡周芷若的讀者不多。這也難怪,這麼狠辣的女孩子,思之不寒而慄,遑論“喜歡”。不過這個人是不是像有些人以為的,趕盡殺絕,毫無人性?
且不説她對張無忌的若即若離,道是無情卻有情,單只是對於丁敏君的態度,就足夠我們玩味。周、丁二人第一次共同亮相,是在張無忌與殷離面前。丁敏君要周芷若對付殷離,周芷若不願拼命,丁敏君苦苦相逼,似乎紀曉芙從前的遭遇又要重演。但是這個年紀輕輕、温文清麗的周姑娘,絕不是紀曉芙可比。她明明學了峨嵋九陽功,卻假裝為殷離所傷,且裝得極像,不僅騙過了蠻不講理的丁敏君,也害得張無忌一場擔心。殷離評價她“心計厲害”,是十分公允的。從這一場戲中可以看出,周芷若對師姐的策略是能瞞則瞞,不肯破臉。
此後丁敏君時時對周芷若冷潮熱諷,製造大大小小的麻煩。光明頂上,因為丁的挑撥,滅絕師太喝令周芷若刺張無忌一劍。當時趙敏尚未出場,周、張二人彼此生情,正是最和諧美好的時候。這一劍下去,雖不敢抱怨師父,但對“丁師姐”當會切齒痛恨。
更大的衝突是丁敏君試圖阻止周芷若當掌門人。這對野心極強的周芷若是極大的開罪。周本身並非口拙之人,試看被囚萬安寺期間,她頂撞趙敏,詞鋒犀利,竟使伶牙俐齒的趙敏惱羞成怒。這一份口才,似乎不在丁敏君之下。可是在登掌門之位的舌戰中,除了維護滅絕師太的名譽,周仍然避免與丁敏君正面交鋒。一方面,扮演弱者,博取同情向來是周的強項(她第一晚才殺過人,第二天就誠誠懇懇告訴張無忌:“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麼?”難怪《傾城之戀》裏範柳原要説無用的女人才最厲害),一方面,恐怕也是她不想使峨嵋派發生大的分裂。
假如她的容忍是以退為進,就不能解釋她日後練成神功,坐穩位子之時,為何不挾“強勢掌門”之威,折辱丁敏君。
丁、週二人關係一直不好,從一個細節上能看得出來。那是濠州城裏,周芷若與張無忌大婚。金庸特地提到峨嵋派眾女皆至,獨有丁敏君不來,只送了一份賀禮。這不是一記閒筆。正過來可以看出丁敏君依然對周的掌權耿耿於懷,不肯臣服;反過來可以看出周芷若的氣度和對同門師姐妹的寬容隱忍。心裏不計較是不可能的,但是畢竟,她沒有向丁敏君動手。如果她想報復,自然有法子按給丁敏君一個罪名。栽贓趙敏時她可半點兒也沒含糊。
台灣楊佩佩版的《倚天屠龍記》裏,大約實在厭惡丁敏君,覺得此女不死不足以平民憤,於是改動原著,讓丁敏君偷練九陰白骨爪,死於周芷若掌下。金庸的深意,他們沒有好好體察。
俏丫環小昭
金庸小説裏寫得最感人的丫環是小昭。她對張無忌的感情既真且深,以紫衫龍王愛女之尊,為張無忌縫補漿洗,送茶送水,喜孜孜地做着“低三下四”的工作,絕無怨言。
她是奉母親之命來的。一開始的目標是乾坤大挪移。從處境上看,與奉師命盜取屠龍刀倚天劍的周芷若相似。但小昭本性善良,見“張公子”對她迴護,也便真心相待,瞞而不欺,後來更為了情郎,割捨一己私情,遠赴波斯。
她和另一個丫環雙兒最大的不同,是她柔中帶剛,純中又透出精明細緻。小昭之“剛”可以達到對趙敏寸步不讓的地步。四女同舟時,她言詞鋒利,崢嶸偶露,好在越敏爽快豁達,一笑而罷。將要與張無忌遠別,她又殷殷叮囑:“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這臨別贈言很值得深思。小昭不喜趙敏,一來趙是蒙古人,有礙張無忌在抗元義軍中的形象,二來趙敏為人厲害,為張無忌背父叛兄的決心此刻還未顯現出來。然則小昭為什麼不推薦周芷若?周的本性尚未暴露,表面上斯文清雅,名門高徒,幼年時又與張無忌有舊,按理是最好的人選。
金庸自有他的微言大義。光明頂上,小昭親眼見過周芷若劍傷張無忌。雖然是為勢所迫,但若換了小昭,對真心相愛的人絕對下不了這個狠手。讀者當會記得小昭當時由驚慌失措到鎮靜討藥的反應。金庸沒有正面去寫小昭的心理,想來該是對周芷若有戒備了吧?與周芷若同船逃難時,周設詞探問“九陰真經”的奧秘,謝遜問她,她又語焉不詳。小昭在旁,盡收眼底。金庸仍是不着一字,但已不寫而寫。
如此下來,在小昭眼裏,周早已是深沉莫測,當然不及殷離那麼一目瞭然。為張無忌考慮,寧可舍周而選殷。
金庸安排小昭在三十回與眾人永遠分手,是一石數鳥的妙招。一是為張、趙的結合剪除枝節;二是最終完成了小昭形象的塑造,使之立體圓滿;三是營造了悲劇美,讓萬千讀者為之慨嘆;四,也是不為人知的一點,是為周芷若在荒島上下毒藥、盜刀劍、逐趙敏、害殷離“清掃障礙”。小昭如留在張無忌身邊,以她的細密心思和對周芷若的疑懼提防,周芷若只怕很難得逞。所以小昭的走,就像《紅樓夢》時裏尤三姐的死,是為了後文做準備的。果然周芷若得手了,王熙鳳也順順當當把尤二姐騙進了大觀園。也許要寫一部好作品,要做一個大小説家,就不得不訓練出一副“狠心”和“辣腸”。對筆下人物過於戀戀,只會誤事。
殊途同歸的兄妹情
如果評選金庸小説十大心碎場面,“程靈素之死”應可當選。
胡斐中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劇毒。《藥王神篇》説得明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這時候,瘦瘦小小的程靈素用細細的金針刺破胡斐血管,用力吮吸。四十多口之後,血液才由黑轉紅。她給他敷藥粉,喂藥丸,又為打發敵人作了周密安排,最終死在他的身邊,用她的命留住了他的命。
程靈素並不漂亮,卻冰雪聰明,知道胡斐愛的不是她,而是袁紫衣。她的心事,胡斐不是不懂,是不敢懂。直到程靈素去世,胡斐才認認真真地去想她。“我常向她説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着。我多想聽她説説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在無限懊悔中方才體會到程靈素的分量。
“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正合了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最惘然的還是那首山歌。胡斐程靈素初識不久,王鐵匠就回腸蕩氣地唱過。程靈素死後,歌聲又一次響起,只不過是響在胡斐的腦中:“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這歌兩次提起,一則以喜,一則以悲,見證了胡程感情的全過程。程靈素為愛獻身,固然催人淚下,胡斐對愛堅執,也不能説是錯了。他叫程靈素“二妹”,叫袁紫衣“袁姑娘”,一是親人,一是情人,其中分別,顯而易見。他對程靈素感激傷痛,恨不能代她身死,但總歸不是男女之情。
無獨有偶,楊過郭襄也是一對剪不斷理還亂的兄妹。楊過對小龍女歷十六年而不變。此前此後,郭芙、完顏萍、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都對他傾心,卻不能動搖他的堅定。郭襄成為一個似是而非的例外。
她喜歡楊過,脱略形跡,既含英雄崇拜心理,又有依賴長兄的親切,又不乏一絲情愫。她可以一方面為楊過“忘了”她的生日黯然神傷,一方面又衷心祈禱楊過早日和“楊大嫂”重聚。她的愛,奇特到沒有獨佔欲,沒有排他性,而不減其熱烈。這一份情懷,聰明絕頂的楊過當然感應到了。可是他沒有拒絕,事實上,郭襄根本沒想“得到”,他壓根兒就無從拒絕。郭襄兼具父母之長,美麗天真,聰慧爽朗,心胸豁達,又有“小東邪”之稱,與“西狂”有氣質上的呼應。她的吸引力,竟使楊過不忍不認她這個“妹妹”,任由她叫他“大哥哥”。可他又不讓郭襄老跟着他,要等小龍女回來後才“愛待多久便待多久”,好像怕自己把持不定似的。
楊過為了郭襄,搞出那麼驚天動地的“生日慶典”;郭襄為了楊過,縱身跳入萬丈深崖。這種情感又暖昧又單純,似有若無,悽迷萬狀,博得佟碩之在《金庸梁羽生合論》中的讚賞(佟碩之是梁羽生的化名,意為“同説之”)。
楊過還是走了。他對小龍女的苦苦守候,不僅是痴情,還是對信念的堅守。中年以後,他究竟是愛小龍女,還是愛那個挑戰封建禮法的“鬥士”的姿態?或者二者混而為一,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他如果不走,就是否定了從前的自己,否定了十六年的等待,否定了他寧可犧牲性命也要維護的東西。小龍女成了他人生價值的具體體現,生命座標上的落腳點。勝過郭襄的,或許不只是小龍女給他的温暖以及他們之間的深情厚意,還包括小龍女所代表的“意義”吧?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淚中有惜別,有依戀。楊過“袍袖一拂”,再不回顧,走得那麼幹脆,是否也是為了避開郭襄的瑩瑩淚眼呢?
《神鵰俠侶》在《明報》連載時,《飛狐外傳》也在《武俠與歷史》上連載。那是《明報》創業最艱苦的時候,金庸為求生計,不得不同時寫兩部小説。那麼胡斐程靈素、楊過郭襄兩組“兄妹情”也就差不多是同時發生的,就不能簡單視為巧合。雖然寫胡程是濃墨重彩、鋪張揚厲,寫楊郭是含蓄藴藉、不絕如縷,前一對是較明晰的單戀,後一對因男女雙方的剋制和分寸感更趨微妙,但一生離,一死別,都是從此“天涯思君不可望”,可稱異中有同。為什麼金庸在這一創作階段格外關注“兄妹”,為什麼都給他們留下了惆悵的結局,又為什麼他以後再也不做這方面的探討?對於普天下像我一樣的“金迷”,是一個有意味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