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祥
2020年是網劇帶給我們驚喜不斷的一年。改編自推理小説《壞小孩》的《隱秘的角落》是今年目前為止最大的驚喜。這部劇最鮮明的特色是以少年視角切入一樁謀殺案,少年本該有的天真無邪與成人世界黑暗的犯罪行為形成強烈對比,極具衝擊力。無論是故事架構、人物設定還是敍事節奏,在國產劇中都具有開創性意義,豆瓣評分一度飆升到9.2,創下今年以來國產劇新高。不得不説,這次改編很成功,堪稱範本。
2014年出版的《壞小孩》談不上有多優秀,但是它有兩大優點。一是故事架構--三個乳臭未乾的少年無意中目睹了數學教師殺人,進而要挾他達到自己的目的。成年人的黑吃黑我們見慣了,何曾見過這種不對等的黑吃黑?的確刺激而有新意。另一大優點是描寫了三個少年居然能在殘酷的社會叢林中自由穿梭的法寶--一種脱繮的未經馴化的“獸性”。這裏的“獸性”,是被傷害後對成年人世界產生的一種極強的報復心,極具破壞性。小説對犯罪過程的描寫類似於某種“爽文”,着實觸目驚心。這是文字的優勢,但在影視中絕不可能呈現,這也是改編的難點。
劇集的改編大刀闊斧。最核心的變動是剔掉了原著中肆意發揮的“獸性”,以正常的人性角度來考量這三個少年,同時注入了親情的温暖底色。原著中,朱朝陽是個矮小自卑的初中生,父親拋棄他們母子後家庭經濟窘迫,他張口閉口稱父親的再娶女人王瑤為“婊子”,視同父異母的妹妹朱晶晶為奪父仇人,如一顆隨時會被點爆的炸彈;小説中另兩位小孩普普和丁浩(劇中已改名嚴良)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原生家庭的父母都是殺人犯,尤其是普普在福利院遭受侵害後,更是造成了人格變態,思想陰鷙,好幾個殺人的主意就來自普普。無論從哪方面看,這些都不適合在電視劇中呈現。電視劇對此最直觀的改編,是對人物形象的改變--朱朝陽個矮的缺陷沒了;普普年齡改小2歲,去掉攻擊性,增加了兒童的純真,她的父母也不再是殺人犯;他們勒索張東昇30萬元的理由是為了給普普弟弟治病。這種改變將人物洗白,從外形到動機,人物更加柔軟化、人性化。這樣的一增一減,使人物的反社會人格在親情倫理的困境中消融。
如果説對三個少年的改編是為了拉近和觀眾的距離,那增設一個全新的人物陳冠聲,則是電視劇改編最大的亮點--他代表的是社會的價值主流。這個人物是一個即將退休的老警察,他始終想將嚴良護於自己翼下,最後甚至要做他的監護人。他是劇中最正常也最具有人情味的角色,家居佈置、生活起居都極具煙火氣,是這部劇現實質感的真正來源。他讓我們相信真有這麼個警察,他其實就是編導創設出來的“麥田守望者”。1951年,作家傑羅姆·大衞·塞林格在《麥田裏的守望者》裏寫道:“我就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如果説少年的犯罪偏離了人性和法律軌道,那麼陳冠聲則代表的是一種善的向心力,試圖將他們拉回正常軌道。他的守護乃至犧牲具有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感,他身上展現的人文關懷拉昇了劇集的精神高度。在劇中,他的出現不僅給予嚴良安全感和温暖,也得以讓這部劇從原著小説的暗黑色彩中走出,透射進珍貴的人性之光,並使此劇得以順利面世。
《壞小孩》其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推理小説,因為它在開頭便交代了兇手。全書的敍述主線非常清晰,就是講述朱朝陽如何以超出他年齡的智謀,通過精妙的佈局繼承千萬家業,強調的是敍事快感。而《隱秘的角落》除了保留這一主線外,還增加了很多支線,也就是説,在犯罪類型的外衣下,拓寬了對社會、家庭、校園的透視,尤其是對原生家庭的殘缺、成人世界的陰暗的反思。這其實是國產劇最缺乏的。國產劇盛產家庭劇,但更多的是婆媳戰爭、夫妻離異,限於對錶面現象的呈現;真正將人性本身的陰暗面擺上枱面的卻很少,尤其是嚴肅反思成人的自私所造成的兒童心靈傷害的作品,幾乎沒有。劇中朱朝陽對母親説,你們只考慮自己。朱朝陽將作為老師的張東昇(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玩弄於股掌,嚴良因吸毒致瘋的父親從樹上摘梨給他,朱朝陽的父親通過游泳千方百計彌補對兒子的虧欠--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是一種難得的父權低頭與自我救贖。成人社會應該為傷害兒童承擔後果。
整體看,《隱秘的角落》後半部的劇情已經基本與《壞小孩》無關,原因在於原著中有少年慘死的血腥畫面,在現有的政策下不可能予以表現。於是劇中增加了笛卡爾座標兩個版本的細節:一個是殘忍的現實,一個是美好的童話。劇中選擇了以童話敍事,造成了類似《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式的多重解讀,交由觀眾自己選擇,帶有非常強的曖昧性,和前半段強烈的現實風格形成撕裂。這屬於不得已而為之,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應有的震撼感和衝擊力。如何避免大尺度類型小説在改編中失了力度和深度,還需要在未來創作中進一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