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我們先來看看張家的這根老藤,有些枝蔓,倒也很有些意思。張家的祖籍,是直隸今河北省。豐潤縣。張愛玲的曾祖父張印塘(1797-1854),字雨樵,是“豐潤張氏”幾輩子裏第一個做官的人,咸豐年間曾任安徽按察使。就其本人的操行來説,是個極為清廉、耿直的好官,只不幸生逢亂世,結局很是淒涼。在這裏必須一提的,是這位張印塘大人與李鴻章的結交。張印塘和李鴻章曾在合肥、巢縣一帶並肩作戰,兩人意氣相投,遂結為至交。
張印塘後來與太平天國的西征軍交戰,因戰敗被革職,留營戴罪效勞。此後目睹局面日益崩壞、同僚好友敗亡,心中越發鬱悶。於次年,在徽州今安徽黃山市。病死了。那時候,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年方7歲,是個剛夠學齡的小孩子。在輾轉流離中,張佩綸發奮苦讀,23歲那年考中了舉人,第二年又中了進士,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之職。他做了官後,敢於直諫,因而名聲大起。後又擔任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了中央監察部門的副職長官。那時李鴻章已是威名赫赫的北洋大臣了,念及舊日袍澤之誼,對張佩綸也很器重。青年時代的張佩綸,是個舊時官場上典型的“清流”人物,耿直自負。不僅在正史上有名,而且還被寫進了通俗小説,成為文學人物。清末有著名的“四大譴責小説”,專寫官場黑幕,其中之一的《孽海花》就繪聲繪色地寫了他的“事蹟”。書中有個人物叫“莊侖樵”,就是影射張佩綸的。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張佩綸連上數十道奏章,力主抗法——對洋鬼子不打哪成!朝廷就派他到福建馬尾港去督軍。可惜一仗打下來,福建水師全軍覆滅!戰後追究責任,他被革職發配到邊地察哈爾、張家口效力。他先後有兩任夫人,都是病死的。到1888年,張佩綸戍滿回到北京時,已是一個光棍漢了。就在這灰頭土臉之時,在天津的李鴻章向他伸出了援手,將張佩綸收入幕中,協辦文書,掌握機要文件,當了個心腹師爺。入幕半個月後,張佩綸又有了奇遇!李鴻章決定把女兒李經璹小名菊耦。許配給他,並且當下就辦妥了訂婚儀式。這一年,張佩綸年已41歲,李菊耦才22歲,兩人相差19歲。這樁婚姻,當時就有很多人側目。即使拿現代的眼光來看,也很不般配。張佩綸年紀偏大不説,還是個罪官,仕途前景很渺茫。從留下來的照片看,相貌上也無甚過人之處——八字鬍,目光無神,體態偏肥,不過是常見的清代官員顢頇模樣而已。而李菊耦在那個時代雖是大齡女子,卻是個地道的美女,標準的鵝蛋臉,眉清目秀,雙眸如漆,透出一股清新可愛的書卷氣。
這段奇緣,曾樸在《孽海花》裏也有妙筆生花的渲染,有如他老人家當時也在場一般。曾樸寫道,一日,張佩綸有事一頭撞進李鴻章辦公的簽押房內,忽見“牀前立着個不長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在舊時,同事之間也是要避家眷的,張佩綸來不及收腳,早被李鴻章望見,喊道:“賢弟進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你來見見莊世兄。”那小姑娘紅了臉,含羞答答地向張佩綸道了個萬福,就轉身飛快地跑進裏間去了。
張佩綸與李鴻章談着公事,忽然瞥見桌上有一本詩集,趁老太爺不注意,他便偷偷拿過來看。見裏面字跡娟秀,詩意清新,知道是那小姑娘的手筆,不覺就有些傾倒。略一翻,見有兩首七律,題目是《基隆》,讀過一遍,當下頓感觸目驚心。詩的意思,大致是既有諷刺、又很替張佩綸惋惜——若只安分做個論道書生,不去冒冒失失請纓殺敵,也就不至狼狽若此了。張佩綸看了,“不覺兩股熱淚,骨碌碌地落了下來”。李鴻章就笑道:“這是小女塗鴉之作,賢弟休要見笑!”張佩綸惟有滿口稱讚,李鴻章便順勢託“張賢弟”給女兒尋覓佳婿。張佩綸道:“要如何條件,才肯給呢?”李鴻章呵呵笑道:“只要和賢弟一樣,老夫就心滿意足了。”張佩綸是何等聰明,出來後趕緊託人去求婚,中堂大人也就一口應承了。
不止如此,《孽海花》還繼續演繹,説李鴻章夫人趙繼蓮知道了消息,大為惱怒,指着李鴻章罵道:“你這老糊塗蟲,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高不成,低不就,千揀萬揀,這會兒倒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囚犯!你糊塗,我可明白。休想!”弄得李鴻章沒法。最後還是女兒明確表了態,説爹爹已經把女兒許給了張佩綸,“哪兒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兒也不肯改悔!況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老夫人見女兒肯了,也只得罷了。這一段故事,足能以假亂真,只不過書中的李鴻章叫做“威毅伯”罷了。
張愛玲小時候在《孽海花》中看到了這一段,非常興奮,連忙去問父親。但是父親一口否認,説爺爺當初決不可能在簽押房內撞見奶奶,連所謂奶奶的詩,也是捏造的。張佩綸在婚後,仍留在李鴻章府中住,與新夫人的關係琴瑟和諧。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張佩綸在仕途上的命運,並未像外人估計的那樣,就此可東山再起。李鴻章的長子李經方不知何故,與這個妹夫水火不能相容,買通了幾個御史,蜂起彈劾張佩綸。大意是,張佩綸遣戍釋放後,不安本分,又在李鴻章署中干預公事,招致物議。隨後就有聖旨下來,命李鴻章把張佩綸攆回原籍去。
那時太平天國已經敗亡,戰亂後的南京房產很便宜,不少閒官都在那裏置業。李鴻章便讓女兒、女婿搬到南京去住,還給了女兒一份陪嫁。這份陪嫁,可不是平民之家的幾個箱籠包袱,而是田地、房產和古董無數。總量之巨,無法估計,我們只知30年後,分到張愛玲父親名下的財產,計有花園洋房8處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產。張佩綸在南京買下的房子,是一處叫“張侯府”的老宅子,位置大致在現在南京白下路東段的南京海運學校一帶。房子共有3幢,張佩綸將其中的東樓命名為繡花樓,專為李菊耦住,當地人都習慣稱它“小姐樓”。——後來,胡蘭成在與張愛玲戀愛時,還專門去看過這地方。
此後,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水師又遭敗績,大清國被迫簽下屈辱的《馬關條約》。李鴻章因之聲名狼藉,甚至被國人以民族罪人視之。張佩綸大概有感於此,自此絕足官場,再不要那頂官帽子。就在那一年,李鴻章油盡燈枯,在“三百年來傷國亂”的悲哀中去世了。張佩綸晚年過得相當頹廢,只以酗酒解愁消磨殘生。老岳父死後一年多,寂寞中的張佩綸也追隨而去了。他遺下一子一女,大的7歲,小的才2歲。男孩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女孩就是張愛玲的姑姑。可憐李菊耦37歲就守寡,終日閉門教子,心有慼慼,不久染上肺病,於1912年病逝於上海。
張佩綸的子女輩,對他的印象都不十分好。女兒張茂淵就是張愛玲那位大名鼎鼎的姑姑。後來曾對張愛玲説,這樁老少婚姻,“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張愛玲在讀中學期間,弟弟張子靜有一次對她説:“爺爺名字叫張佩綸。”她馬上問:“是哪個佩?哪個綸?”弟弟告訴了她,她覺得很詫異:這名字,怎麼有點女性化?又有一次,弟弟給她看歷史小説《孽海花》,撂下一句:“説是爺爺在裏頭。”愛玲翻開書,找來找去,找到了莊侖樵。讀完以後大為興奮,跑去問父親,父親只是“一味闢謠”,跑去問姑姑,姑姑説:“問這些幹什麼?現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説到這裏,聲音低下去,近似喃喃自語,而後又説,“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
“受夠了”指的什麼?官僚大家庭的生活,還不是陳腐一路,當事人都受夠了,何勞今天的人替他們榮耀?愛玲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辯解:“我不過是因為看了那本小説好奇。”姑姑見愛玲執着,就講了一點奶奶李菊耦的事。兩位老人死的時候,姑姑年紀還小,所以提到爺爺張佩綸,她便斷然搖頭:“爺爺一點都記不得了。”愛玲又去問父親,父親只是敷衍她説:“爺爺有全集在這裏,自己去看好了。”於是愛玲就抱了一大堆書來看。張愛玲的先輩,雖很輝煌,且從李鴻章這一脈來説,也可稱貴族。但是,外曾祖父李鴻章和祖父張佩綸都是在歷史上有過污名的,所以,張愛玲自小就和她的“貴族身世”自覺保持着距離。在她成名後,文化界曾有一陣掀起過《孽海花》人物原型的考據熱,她完全不參與,對一班前清遺少及名士派文人也敬而遠之。她不會傻到處處以這些晦暗的東西來炫耀。但是,她與這些譭譽參半的先祖,畢竟有着血緣的聯繫,在她的意識裏,又另有一種不同於政治評價的情感評價。
她從長輩們的議論中,從祖父的文集中,對祖父張佩綸產生了一種特殊好感,認為他是個“真人”。祖父在官場中的旋起旋落,直至抑鬱而終,也令張愛玲幼小的心靈感到震撼,覺得這是一種“人生的回聲”。家族曾經的輝煌與無可挽回的沒落,在一個孩子的心中,種下的就是這樣無以名之的傷感。從普世意義上來説,全社會肯定是在進步了,但是作為具體的家族後裔,沒落的氣氛是一直就籠罩在頭上、滲透在血液中的。張愛玲,就是這樣一株先天陽光不足的根苗。她小小年紀,居然有蒼涼的“身世之感”,也就緣於此。
張愛玲在成年以後所做的,就是努力掙脱自己的家庭以及那背後的所有陰影,向着獨立的路上走。在晚年最後一部著作《對照記》中,她歷盡人世滄桑,終於與自己的祖先全面和解了,真正理解了他們的“不得不然”。她後來的話,説得很動情:“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然而戲劇性的是,這樣的家世,恰恰又帶給了她一筆無以替代的財富。沒落家族的種種人與事,都成了她後來小説中的人物與故事,形成了她別樣的文學路數。
在這個過程中,張愛玲是幸運的。因為,沒有五四以後的新文化運動,也就沒有一個青年女性以文學謀生、以小説名世的可能。而她身後拖着的長長陰影,又使她成為了無數文學青年中極為特殊的一個。——腐土上,開出的是一枝驚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