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閻石,是一名腫瘤外科醫生。今天我能有幸站在這裏,首先要感謝主辦方給我這樣一次機會,此外我還要感謝我的好朋友陳科博士,是他在不斷地鼓勵我。因為對於一個不分節假、日常年奮戰在醫療一線上的中年醫生,讓他從睡眠時間裏擠出時間來準備演講,在本能上是抗拒的。
但是,在一個週末的凌晨3點鐘,當我剛搶救完一位重症患者,拖着疲累的身軀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通了,既然我有那麼多感受要和我的患者朋友們、患者的親人交流,與其一位一位的去交流,為何我不能把握這次機會,通過這麼好的平台説給大家聽呢?於是我就在凌晨3點鐘騷擾了我的好朋友陳科博士,所以説有一位做醫生的朋友也是很危險的,他經常會在半夜騷擾你。
説到我的職業,自然要和疾病、患者聯繫到一起。對於我來講,這個疾病就腫瘤。醫生、患者、腫瘤,他們之間的關係既複雜又微妙。腫瘤長在患者身上,但患者卻對腫瘤缺少足夠的專業認識,醫生懂得怎麼治療腫瘤,但是醫生無法切身體會到治療給患者帶來怎樣的影響。
在治療腫瘤的過程中,尤其是治療晚期腫瘤的過程中,醫患雙方都知道我們的敵人十分強大,我們最後難免失敗。但是,我們還是不停地想盡辦法去對抗腫瘤,哪怕等到暫短的、微不足道的勝利。
在這場殘酷的、大部分結局會失敗的戰役中,在患者眼裏,醫生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温暖的天使,還是冷酷的機器?在我走上工作崗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沒能得到很好的答案。直到有一位患者的出現,他讓我明白了很多道理。
這位患者是一位在高校任教的雕塑藝術家,我們就叫他張老師吧。張老師不幸得了肺癌,我們的主任給他做了手術。在術後的頭兩年,他恢復的很好。他又能畫畫、雕塑了,他非常高興,用他的話説,藝術是他的生命。這個美好的狀態維持了兩年,兩年以後,張老師的病情有了點小變化,他的胸腔裏有了些積液,經驗告訴我,情況並不樂觀。
張老師需要一種藥物來控制病情,這種藥物每個月需要1萬元的費用。但吃了一個月藥後,張老師提出不想繼續服用了,原因是這個藥有一種副作用——皮疹,很癢的皮疹。張老師覺得,皮疹影響了他的藝術創作,皮膚瘙癢就沒有創作靈感和創作激情。所以他堅持停藥。
我不是藝術家,我是醫生。從醫生的角度講,有患者為了能畫畫雕塑拒絕治療,我是很震驚的。因為我知道,不吃藥他的病情一定控制不住。經我再三勸説,張老師還是不同意服藥。就這樣拖了三年,三年以後張老師的病情惡化了許多。出現了胸腔積液、腹腔積液、骨轉移,這些都是晚期腫瘤的表現。
張老師的痛苦也與日俱增,向我求助也越來越頻繁了。當他在電話裏問我還有什麼治療方法時,我再次提出服用藥物的事。這個時候張老師已經不能畫畫了,所以這已經不是他不吃藥的理由了。但張老師還是拒絕了吃藥,他坦白説,他除了藥物副作用以外,還在為費用發愁。我對此十分不解,可以説,他已到了最後關頭,再不吃藥就性命不保了,留着金錢有什麼用呢!
又過了幾個月,張老師由老伴陪着,親自來到我的診室。老伴説張老師有話問我,張老師行動已很不便了,坐下起身都需要幫助。這個時候我再次強調了服藥的緊迫性,並坦白地告訴他,死亡的危險已經逼近。
張老師堅定的拒絕了我的提議,他説:“我知道我已沒有治癒的可能,如果耗盡家裏的積蓄服藥,頂多暫短延長我的生命。可之後呢,老伴又該如何生活?我並不怕死。我今天來,只想問問,我的病會不會導致長年卧牀,需要拖累老伴照顧起居?”
我告訴張老師,最後病情會惡化的很快,不會出現他所擔心的情況。那一刻,張老師非但沒有緊張,反而變得很釋然。得到我的答覆之後,張老師不想多耽誤我的時間,他艱難起身,向我告辭,並鄭重的伸出手來同我握手。我也鄭重的回應他,可能我們都預感到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張老師。兩個月後,我從老伴口中得到他去世的消息。
張老師是我遇到的一位很典型的,明確知曉自己生存目標的患者。從一開始他為了自己的藝術創作,拒絕服用具有副作用的藥物,到後來為了家人能更好的生活,拒絕價格不菲的藥物,他都做出了理性的自我選擇。很難有標準來評判,張老師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是否有更好的解決方案?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張老師在做出選擇的時候,已經完全掌握了疾病的信息、治療的信息、治療的副作用和代價,以及放棄治療的潛在後果。後來我翻閲書籍,發現這種由醫生提供專業信息,醫患雙方共同商討治療方案的模式,被稱為共同決策模式。
這種模式的特點是醫生不僅僅關注疾病本身,而是更關注患者的幸福感受。醫生往往會在意患者怎麼理解當前的病情和潛在後果?患者有哪些恐懼,哪些希望?患者在目前狀況下最重要的目標是什麼?
很慶幸,我在自己並不瞭解這些理論的情況下,就已經為張老師提供了這種醫療服務,我更慶幸我作為醫生,我沒有武斷地否定患者的決策。
從那以後,我感覺我獲得了與患者和患者親屬相處的法寶。我不單會了解患者的病情,還會關注患者的各種擔憂和焦慮。他們對手術的焦慮、對痛苦的焦慮、對所愛的人的焦慮、對治療費用的焦慮。和他們交流病情的時候,再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再也不會覺得自己只是一台提供數據和方案的機器。
當然,這不可避免的會增加我的工作量。也不可避免的,會讓別人誤解為我是一個喜歡聊家常的男人。但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還記得,在我的門診,有一位穿着得體、彬彬有禮的中年人,為他的老父親諮詢病情。他的父親得的是晚期肺癌,通過翻閲病歷,我發現在看我的門診之前,已經有很多位醫生對其進行了治療方案的指導。
但是,這位中年人還是不停地掛號,不停地諮詢病情。在交流中我發現,他已經對各種治療方案的利弊都瞭如指掌了,所以不是在獲得疾病和治療信息上出了問題。那麼他為什麼要反覆的諮詢醫生呢?是不信任醫生嗎?
通過進一步地瞭解,我得知,生病的老人含辛茹苦將兒子養大,兒子剛剛事業有成,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就得知老人罹患晚期肺癌的噩耗。在他內心深處,他覺得是自己只顧忙事業,而忽視了老人的健康,是自己的疏忽導致了老人治療的延誤。
所以他才不停地諮詢,想要了解更先進的治療方案,以彌補自己的過失。瞭解深層次的原因之後,我拍着他的肩膀對他説:“這不是你的過錯,肺癌具有發病隱匿的特點,至少有80%的患者,發現時即為晚期肺癌,你是一為孝順的兒子,你已經盡力了。”
聽了我的話,這位中年人居然放聲痛哭起來,我知道,我的那幾句話説到了他的心坎上。我感覺,作為醫生,最有意義的體驗來自於幫助別人處理醫學無能為力的問題,而不僅僅是醫學能夠解決的問題。就像這位中年人,我們永遠無法讓時光倒退,讓他的父親及時的發現腫瘤。我們能做的,是安慰。
然而,事情並不總是那麼簡單。別忘了,共同決策模式的前提是讓患者儘可能全面的掌握疾病的信息、治療方案的信息。對於晚期惡性腫瘤,我們常常會面臨束手無策的窘境。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患者的親人在問“大夫,還有什麼治療方法”時那種期待的目光。更忘不了在得知“毫無辦法”時,那放光的眼神立刻變為驚詫,隨後又慢慢暗淡的那種失意。
在我剛剛獨立出門診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非常懼怕那種詫異的目光,那種目光好像在埋怨醫生的無能。但是,漸漸的,我自己的心態也在調整。我知道,向患者和患者的親人交待真實的病情,是我身為醫生職責的重要部分,我無法迴避。只有提供了這些真實的信息,才能避免過度治療給患者帶來的傷害,甚至能夠讓一個家庭把握最後珍貴的相聚時光。
演講的最後,我想再次提出這樣的問題,作為醫生,我們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一直以來,我們醫生都覺得我們的工作是保證健康,保證生存。實際上我們應該有更遠大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助人幸福。
張老師的幸福是快樂的畫畫、雕塑,是讓老伴的晚年生活衣食無憂,是有尊嚴的活着,不成為家庭的拖累。事業有成的中年的幸福是讓老父親享受到自己奮鬥的成果,過上富足的生活。我們醫生也有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是用通過醫患雙方的努力,儘可能免除疾病給患者帶來的困擾,讓患者有足夠的活力和能力去積極生活。
很多患者和我只有一面之緣,很多時候,我們的相處只有幾分鐘。但是,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他們願意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現給一個陌生人,我相信這是源於信任,也是源於希望。我是閻石,我是一名腫瘤外科醫生,我願意做那個最温暖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