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為什麼説愛情是一種生物賄賂

由 谷太枝 發佈於 健康

在之前推送的《如果生活的核心是同性友誼而非婚姻,會怎樣?》一文中,作者其實觸及了目前社會與家庭建構的核心:如果同性友誼作為一夫一妻制的有益補充而非替代,整個社會會發生何種變化?正如記者麗貝卡·特雷斯特所言,“兩個人是否必須經常發生性接觸,並受到身體慾望的驅使,才能被評定一對伴侶?他們一定要定期給彼此帶來性滿足嗎?他們對彼此忠誠嗎?按照這些標準,許多異性婚姻都不夠資格。”

今天文章的主人公安娜·梅欽作為進化人類學家也在提醒我們,即便是處於夫妻關係中,雙方仍舊不要忽略與其他朋友保持友誼的重要性。這個道理其實也不難理解,如果説跨性別合作是代價高昂的,那麼保有同性友誼起碼是一種保底的適應性代償方案。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利維坦(ID:liweitan2014),作者:Brian Gallagher,編譯:Amanda,原文標題:《愛情是一種生物賄賂》,題圖來自:《愛樂之城》

諷刺喜劇《凱瑟琳大帝》(The Great)的某一集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崇尚理性和科學的俄羅斯女皇凱瑟琳大帝(史稱葉卡捷琳娜二世)的統治幾乎土崩瓦解,這時她的丈夫、被廢黜的皇帝彼得三世衝進她的寢宮,決心監禁她。

但看到她淚流滿面,陷入絕望,彼得三世忘記了自己的報復心,擁抱了她,並對她説:“比起自己,我更希望你幸福。”

“天吶。”她回應道。

彼得三世又説:“千真萬確。愛情讓我變得奇怪。我很好奇,如果剖開一個有過深愛的人的胸膛,是否會看到一顆與未曾愛過的人形狀不同的心臟?”

當然,如果真的剖開胸膛,科學家們不會在心臟上找到任何深愛的印記。但可以肯定地説,彼得三世的想法是有點道理的。科學家們已經證明,愛情對我們影響深遠,會留下各種明顯的痕跡。進化人類學家安娜·梅欽(Anna Machin)説:“愛情如此重要,人類已經進化到每一個身體機能都參與其中,以確保和伴侶儘可能緊密地聯結在一起。”

梅欽致力於研究愛情的遺傳學和神經化學,並曾與牛津大學著名人類學家羅賓·鄧巴(Robin Dunbar,提出了“鄧巴數字”)共事。她出版了新書《我們為何相愛:親密關係背後的新科學》(Why We Love: The New Science Behind Our Closest Relationships)。最近,梅欽在接受Nautilus採訪時表示,她從各種科學角度解讀愛情關係,以闡釋愛情的本質。

她説:“如果你是神經科學家,你會給出一種答案。如果你是心理學家,你會給出另一種答案。而作為人類學家,我們就像喜歡往窩裏叼各種各樣東西的喜鵲一樣,綜合了所有答案。”儘管已是深夜,梅欽仍然充滿活力、條理清晰地回答了我的各種問題。

愛情科學家:安娜·梅欽想進一步瞭解無浪漫情節者。她説:“無浪漫情節主義深深吸引着我,因為這些人沒有經歷過浪漫的愛情,但會經歷其他所有感情。我想更深入地瞭解這方面的神經科學。”© BBC

您為什麼把愛情稱為一種賄賂呢?

安娜·梅欽:愛情進化是為了激勵和獎勵我們參與親密關係,這對我們的生存至關重要。這適用於我們的伴侶、孩子,也適用於朋友。人類是高度合作的生物,因為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否則我們將是孤獨的。合作還是很有好處的,只是壓力過大。你得花大量時間掌控其他人的行為,確保沒有人試圖欺騙你或佔你的便宜。

進化通過化學賄賂的方式確保人類的合作。愛情的基礎是四種神經化學物質。每一種物質都有不同的作用,但它們共同激勵着我們,讓我們有信心去建立社會關係。最終,我們會對這些化學物質上癮。當我們與至關重要的人互動時,我們會感到快樂、興奮、有所回報。這就是生物賄賂。就好像我會因孩子們做了好事而獎勵他們糖果,雖然是糟糕的教育方式,但的確有效。

您還説愛情關乎控制。為什麼這樣説呢?

安:因為進化的唯一目的是遺傳基因。生物賄賂控制着我們來完成基因的遺傳。這是一種良性控制。對大多數人來説,這種體驗多數時候都是可愛又温暖的,於健康有益。不幸的是,我們尋求愛情、渴望愛情、維持愛情的生物特性是一個弱點。這種內在需求可以被利用,讓我們做不一定想做的事情,這就是愛情的代價。人們可以利用愛情來操縱、虐待或脅迫彼此。這也是我們和動物的區別:動物不會利用愛情互相操縱,而我們會。

您説,催產素(愛情的神經化學物質之一)的基線水平可以預測一對伴侶6個月後是否還會在一起,這很可怕。為什麼可怕呢?

安:當提及一段關係時,你發現,甚至在關係開啓之前,其部分結果就已命中註定,這確實有點嚇人。這是因為催產素水平較高的人通常對人際關係更開放,他們更願意為親密關係而努力。事實上,很多因素都會影響親密關係的維繫,包括催產素水平、遺傳、教養、依戀程度、家人的支持等。所以,我私下裏説過這樣的話:“天吶,你遇到了一個人,並且覺得他很棒,但其實這段關係的部分結局早已註定。”

愛情是盲目的嗎?

安:是的。當你初次墜入愛河時,大腦邊緣系統和新皮質的各個區域會被激活。但也有些區域會失活,主要是與“心智化”相關的大腦區域。心智化是指判斷他人意圖的能力,你需要擅長心智分析以識別騙子或欺騙行為。要想知道某人是否在撒謊,你得擅長捕捉其動機。但是,當你初入愛河時,你會發現這項能力消失了,與其相關的大腦區域不再工作了。因此,你的朋友能夠看出此人並非真心對你好,也許是在欺騙你,或者可能會辜負你,但你卻看不出。

為什麼會進化出愛情的盲目?

安:這個問題很有趣。為什麼進化成這樣呢?為什麼會將盲目保留下來?這與催產素降低抑制能力的方式是一樣的嗎?當你嘗試開始一段關係時,你可能會自行設置一些障礙,也許“盲目”就是為了消除這些障礙。如果人總是疑神疑鬼,認為所有人都會辜負你,佔你便宜,或欺騙你,那人類就沒法走得長遠。因此,也許我們必須變得盲目,才能對愛人有足夠的信心,對愛情有堅定的信念,才會繼續這段關係。當人們聽富有感召力的宗教領袖講話時,也會發生同樣的失活現象。

為什麼我們會愛上某個人,而非其他人?或者説為什麼我們只對某一個人有慾望?

安: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感官輸入。慾望是一種無意識的情緒,完全產生於大腦的邊緣區域,產生於你看到對面某個人的第一納秒內。你會動用所有感官獲取這個人身上的信息,比如健康狀況、保護他人的能力、給予的能力、基因的力量,尤其是當你觀察那人面部的不對稱時。你會聽他們説話的語氣和內容。他們所説的話能很好地反應其認知能力、思維敏捷程度或幽默感。

起初,你會在不知不覺中接收這些信息。你頭腦中的算法會做出決定,這個人適合你,或者這個人不適合你。我們頭腦中都有一個生物市場價值,與生育成功率有關。你越有可能成功生育後代,你的生物市場價值就越高。

當你看到對面的人時,你會想,“天吶,我們完全不是一類人”,或者“我可以做得更好”。這基本就是你腦子所想的,是計算的一部分。如果你從算法中得到了某種信號,大腦就會釋放出催產素和多巴胺,然後就該你上場了,你會產生情慾,然後兩個人之間就出現了化學反應。之後意識會很快活躍起來,但最初你是完全無意識的。

您為什麼説愛情生物學聽起來是非女性主義的呢?

安:因為我經常因此飽受非議。我常常演講,向人們解釋生物學的擇偶規則。但很多女性難以接受她們仍然在愛情中尋求保護和供養的觀念。我試圖解釋,即使她們現在經濟獨立,但她們在愛情中仍然對男性有這樣的需求。

這是進化論長久以來的擇偶規則,這就是我們在任何物種擇偶時所看到的。有些女性經濟富足,不需要依賴男性,原因之一是她們生活在性別平等的文化背景中。這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因於女權主義。但女權主義還未觸及進化論,部分原因是其覺醒比較晚。例如,女性於70年前才可以自由選擇避孕,這點時間在進化的長河裏根本不算什麼。像擇偶這樣由來已久的事情,只有當其在人類物種中普遍存在時,人類行為才會發生改變。而很多國家擇偶並不平等,所以也就不會觸及進化。

動物不會利用愛情互相操縱,但是我們會。

您的書中有這樣的表述:“從認知角度來看,跨性別合作是所有合作中代價最大的。”這是什麼意思呢?

安:這是人們難以接受的。在開啓兩性合作前,你總是會先觸及同性合作。只有當同性合作已筋疲力盡時,才會轉而尋求異性合作。因為同性合作中的交易籌碼是類似的。

我們進化過程中最重要的問題是育兒。人們需要撫養這些嗷嗷待哺的嬰兒,讓他們健康地成長。女人會首先求助於女性親屬來幫忙照顧孩子。合作都是互惠的,我們都想確保資產負債表的平衡。你不想成為一直在幫忙卻得不到任何回饋的人。從生存的角度來看,這不是一件好事。

對於男性,你更想交易的是聯盟、支持和幫助。當兩性合作時,尤其是在人類進化的里程中,你交易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女性仍然需要育兒。你希望伴侶幫忙一起撫養孩子,但男性會同意大多是因為他想做愛,想和你生更多的孩子。你在用性來換取伴侶對孩子的撫育。

所以,這是兩種不同的交易籌碼。你的大腦必須進行貨幣計算。當我們觀察大腦的進化方式時,我們發現認知結構的發展使更復雜的計算成為可能。因此,在基礎層面上,跨性別合作比同性別合作難得多。

您説過母親和父親對孩子的依戀方式是有區別的。這是為什麼呢?

安:依戀是兩個人之間深切的心理紐帶。母親的依戀純粹是基於養育,依戀的強度取決於她養育孩子的方式有多謹慎、多積極。對於父親來説,養育也很重要,但還有另一個來自大腦皮層的因素,那就是“我要突破你的發展界限,讓你更有韌性,把你推向家庭之外的廣闊世界。”世界上所有父親的共同之處在於,他們都扮演着支撐孩子進入社會的角色。這是他們參與孩子成長的基礎。

人們有時會覺得這難以理解,因為他們會説,“這些只是性別角色在文化上的差異。”沒錯,是有點道理,但它也可以用進化來解釋,那就是進化不會產生冗餘。如非必要,進化不會讓兩個人在投入某件事情時扮演相同的角色,因為那只是在浪費精力。切記,撫育孩子需要投入大量的情感、認知和實際行動。因此,父母要很好地配合,給孩子提供良好的發展環境,這一點至關重要。

關於非傳統家庭的育兒,您有什麼研究結論嗎?

安:我們發現了單親家長大腦的變化。人類大腦的可塑性令人驚歎。所有父母都有培養、挑戰、建立適應性的能力。我們觀察到大腦的變化能使一個人以像媽媽或爸爸一樣的方式行事。比如,觀察生活在剛果雨林中的巴卡人,你會看到一種不同的育兒方式,父親們會把約60%的時間用在與孩子的身體接觸上。

和所有事情一樣,影響育兒方式的因素是多種多樣的,有些是基於生物學的,有些是基於環境和文化背景的。男性身上普遍存在的是,他們在將孩子推向社會的過程中發揮着幫助孩子建立適應性的作用,但他們是以一種特定的文化方式來進行的,這取決於其所處社會的整體環境。

只有當同性合作已筋疲力盡時,才會轉而尋求異性合作。

小時候的成長經歷如何影響愛情生活?

安:比方説,你小時候對父母有一種很深的依戀,這意味着你的父母很敏鋭,他們明白你的身心需求,並能夠滿足這些需求。你是安全的,沒有被放任不管,也無需焦慮。這使得你的大腦產生了豐富的催產素、多巴胺和β-內啡肽,而皮質醇則較低。

這樣的大腦構成很高效,沒有神經元死亡(遭到忽視通常會造成神經元死亡)。長大後,你就會有生物學和心理學的雙重支柱以建立良性的依戀關係和健康的親密關係,並能夠在一段親密關係變得不正常時及時發現,轉身離開。

不幸的是,有很多相反的例子。大腦的皮質醇水平很高,活動性神經元死亡,從而導致與親社會行為相關聯的腦區中灰質和白質的減少。這樣的人不具備處理親密關係的良好能力,做不到互助互惠,難以信賴他人,缺乏同理心。他們所觀察到的親密關係行為都不太好,而他們長大後卻只能有樣學樣。同時,他們也沒有強大的生物學支柱來維繫良好的親密關係。

您説我們低估了友情。這種情況可能開始改變了。《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最近刊登了一篇閲讀量頗高的文章,標題為“朋友傷了你的心:年紀越大,越需要朋友,但也越難留住朋友。”您覺得這個標題怎麼樣?

安:我們傾向於用心維護愛情,也許還有親情,卻總是將友情視為理所當然。但友情極其重要。友情是你唯一可以選擇的柏拉圖式關係。你不能選擇家人,卻可以主動選擇朋友。事實上,我們的研究表明,你和朋友間的相似性遠高於和愛人的相似性。如果你是女性,你與朋友的感情比你與愛人的感情更親密。如果你是男性,你的朋友會讓你倍感輕鬆,真正地做自己。

因此,朋友給予了我們很多。忽視友情是很危險的,因為友情通常比愛情更為長久,友情才真正是你穩定的基礎。為了身心健康,為了長壽和幸福,你的生活離不開友情。但我確實認為我們低估了友情。

為了做研究,我採訪了很多人,我會問他們(尤其當我的採訪對象是英國人時),“你愛你的朋友嗎?”他們會説,“嗯,我不知道我是否愛他們。”然後我會問,“那你愛你的狗嗎?”他們會説,“天吶,我當然愛我的狗!”

我想這僅僅是因為我們沒有考慮到我們和朋友之間也可以説“愛”。我覺得這可能是英國人特有的剋制,我們不會承認的。

哲學家阿蘭·德·波頓(Alain de Botton)認為,浪漫主義嚴重扭曲了人們對愛情的看法和期待。您對此有何看法?

安:我同意他的看法。浪漫主義敍事毫無益處。白馬王子從城堡中解救公主的故事,建立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理想主義觀點和非常性別化的浪漫愛情觀,這無法反映大多數人的現實狀況。

有唯一至愛的想法——好吧,從那些引人入勝的詳細描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這世界上不止一個人為你而來。此外,從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為社會服務的敍事,因為它可控:每個人都有與之相配的另一半,所有規則由我們制定。我們持有愛情的零和觀念。

但是,浪漫的愛情無法反映人們的現實,尤其現在單身人羣日益增加。將浪漫的愛情視為最有力量的情感,這種想法是無益的,因為這貶低了你生活中所有其他形式的情感。沒有哪種情感的力量弱於浪漫的愛情,但我們似乎認為只有愛情最美好、最重要。

這種敍事對於掙脱虐待關係也是毫無助益的。如果你告訴孩子,愛情就像童話故事一樣,可以克服重重阻礙,無畏且恆久,你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當虐待發生時,這些話語就顯得蒼白無力,無濟於事。

你會覺得無法控制施虐者。所以,這種敍事非常無益,如今也披上了商業價值的外衣——你可以和靈魂伴侶舉行完美的婚禮,這是你畢生的追求。我的話聽起來有些悲觀,但我完全同意浪漫的愛情故事是無益的敍事。

您對愛情的科學認識是否會影響您個人的親密關係?

安:完全沒有負面影響。人們會説,“那一定是因為你一生都在研究毫無温度的科學,分析什麼是愛情。”我想如果這就是我所做的全部,那它或許會有負面影響。如果你不斷地將愛情簡化為神經化學物質或基因驅動因素,我想你可能也一樣。但正因為我站在人類學的角度,花了許多時間和人們談論他們的愛情,我才發現愛情是很奇妙的。我研究得越多,就越敬畏它在人類中的複雜性。

原文/nautil.us/love-is-biological-bribery-14058/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利維坦(ID:liweitan2014),作者:Brian Gallagher,編譯:Ama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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