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約旦遇到的亞洲面孔,東南亞人居多。矮而黑的菲律賓和印尼女人,一部分在阿拉伯人家裏做幫傭,她們一般和主人家一起出現在超市,商場,和餐廳裏。
有錢人家的女傭穿的也講究一些,比如我家隔壁那户據説在沙特從事房地產行業的富商,家裏兩個女傭一年四季都是乾淨整潔的淺粉色制服。身材瘦小的那一個,看起來是很受主人家器重,我站在廚房洗碗走神的時候,抬眼就看到她裏裏外外地忙,家裏來了維修工人,她負責應酬;主人出遠門,她忙進忙出準備行李;我去超市,看見她穿着拖鞋披着外套躲在貨架中間講電話,外套裏還是那件萬年不變的制服。
普通人家的女傭,打扮上也不甚講究,遇到大方的主人,逢年過節會給她們添置衣物,自己穿久的衣服也會拿給她們穿。上班族的媽媽們,因為孩子一整天待在女傭身邊,會為了孩子安全着想,時不時買些小首飾之類的賄賂她們。
三姐薩蘭的印尼女傭,因為一手將家裏的小女兒帶大,與之感情深厚,自己被獎勵了好吃的東西都會藏起來留給孩子吃。薩蘭很受感動,衣服首飾從來沒少了她的。
做完三年幫傭回國結婚的女傭,臨走的時候裝了滿滿一箱的禮物。這些夠她結婚用了,薩蘭説,印尼女孩要出來工作攢足了錢才能回去結婚呢。那女孩身材高大,做傭人之前在健身房幫工,順便也練那麼幾下,渾身骨肉勻稱,但願能嫁個好人。
還有一部分東南亞女人通常成羣出現在週末的商場裏。我發現她們尤其喜歡在swatch等手錶櫃枱前逗留,要不就是三五成羣去挑選手機,完了幾個人嘰嘰喳喳站在某些奇特的地方叉腰勾肩地拍照留念。她們大概是在一些工廠工作,行動和穿着都更自由,服裝的顏色和搭配也都每每超出我的承受能力,無所不盡其極。
這些東南亞女人看到中國女人非常熱情。至少我遇到的,都對我同是亞洲人這個事實表達了難以言喻的愉悦和興奮。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是在健身房裏,我去洗手間,總覺得有目光尾隨,出來洗手的時候,一個短髮印尼妹子熱情地迎過來,跟我説,我們都是亞洲人!她在這家健身房做清潔,來搭訕的時候手裏還握着一根拖把。嘿,我們都是亞洲人!有其他人經過,她也朝她們喊。
這種熱情,還表現在對我孩子的額外關照上。我要生女兒的時候,四姐説她家裏的斯里蘭卡女傭就非常開心,孩子從醫院回家第一天,她知道了就一定要來探望。到了家裏,站在我房間門口卻怎麼也不進來。原來她家鄉的習俗,來例假的女人不能抱別人的嬰兒。她站在門口開心地看着其他孩子逗我女兒玩,嘴裏説着祝福的話,我覺得莫名其妙的同時又非常感動。
可惜不久後她被辭退了,因為對待四姐的孩子態度惡劣,家裏沒人的時候還會打孩子出氣。四姐把給她準備的很多禮物都燒掉了。阿拉伯女人生氣起來也是激烈的可怕。
現在她家的女傭也是斯里蘭卡人,每次我女兒去玩,都會被她偷偷叫到廚房,額外塞好多巧克力給她。
相反我們中國人在外面遇見了,反而會互相躲開,相距五米開始雙方自動往反方向扭頭,沿着兩條平行線移動,生怕有交點。尷尬的要命。
去年初,我帶女兒去家對面的花園玩沙子,偶遇坐在鞦韆上笑盈盈的白蘭。我餘光看到她,社交尷尬症泛起,忙攆着女兒往遠處去玩。
白蘭的笑容好像日劇截圖出來的範本,即使圍着頭巾,她是日本人這個事實,我從十幾米外,用500度近視加散光的眼睛,也能瞬間確認。
還有她的媽媽,從衣着到髮型到笑容到姿態,都是妥妥的日本婦人形象。所以她過來坐在我身邊側着頭跟我嘰哩嘎啦説日語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有大驚小怪,早有準備地擺擺手,不管她聽懂聽不懂,用英文告訴她我是中國人。
然而想不到的轉折來了,白蘭走過來,用中文跟我打招呼。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八年呢,她笑着説。而我還沉浸在英語語境之中,中文還未甦醒,結結巴巴,聽起來比她不像中國人多了。“電話留一下哈。”我靠,她居然還會説“哈。”
可是我沒帶手機,於是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這難道不是一個自然的邏輯嗎),只能實話實説。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故意疏遠日本人的小粉紅,我忙不迭地邀請她有空去我家裏坐坐,為了表達誠懇,連公寓號碼都報出來了。
對面那個公寓嗎? 我們差點做鄰居呢。她不可思議。
這緣分。在北京那麼多年沒遇見,橫跨一個大洲之後邂逅了。
之後我就一直沒見過她,和她的兩個混血長相的小兒女。然後我又回國三個月,回到約旦的時候是盛夏,懶得往外跑,就一直沒再見過白蘭。直到十月份的一天,我坐在花園長椅上看我女兒跟一家姐弟幾個瘋狂地互相撒沙子,遠遠地看見一個戴頭巾的日本面孔。反正我臉盲又社交恐懼,根本沒想着過去打招呼,萬一認錯了呢,多尷尬。然而那個無所不知的潛意識又戳戳我腦門,你見過幾個戴頭巾的日本女人?
我看着她媽媽從我女兒身邊走過去,很仔細地盯着她看,哎媽,認出來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拎着閨女逃走的時候,白蘭過來用英語問我,你是住在對面公寓那個人嗎?
我説是啊。
你剪頭髮了啊。
哈哈。
很久不見你啊,上次見面是春節前了吧。
我回國了幾個月。
啊,原來是這樣,真好啊。
這次我終於記得帶手機,於是兩個亞洲人互換了電話號碼。
我以為很成功的這次(被)搭訕,被我站在遠處的老公全程目睹。一起回家的時候他説,你不知道跟人説話的時候應該站起來才比較禮貌嗎?
啊?我都沒留意這些,被人搭訕就已經很緊張了好嗎,誰還留意我是站着還是坐着啊。
他不依不饒地繼續教育我,我在旁邊看着就心裏唸叨,現在趕快站起來,現在趕快站起來,到人家走了你都還坐着説話,她站着你坐着是很不禮貌的你懂嗎?
於是我下定決心彌補我的失禮,磨嘰了兩週之後率先發了whatsapp信息給她。於是,我有了一個日本朋友。
白蘭是個充滿surprise的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衣品不錯,面孔看起來也很年輕,然而她居然有五個孩子,最大的那個今年要高考。知道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的時候,我又犯傻地問,都是你親生的嗎?
天啊,信息發過去之後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無禮的人了吧。
她的回覆是一張人數眾多的合影。一眼看過去,照片上的人五官比例間距濃淡程度都高度類似。果然是親生的。她的孩子都拿了媽媽的五官,尤其是眉眼,另一半的阿拉伯基因起到的作用就是把它們加深加濃。
她極忙,在約旦做一份全職工作,下班接了兩個小的孩子,就帶他們四處找公園玩。大孩子們不習慣約旦,想盡一切辦法要逃回中國去。她老公還在北京工作,作為長嫂,她還要儘量照顧年邁的公婆。
我家和公婆家對面,從來不關門,他們隨時可以過來。白蘭説,語氣有點無奈。
她全身心地熱愛中國,去北大學中文的時候,以為自己最終會嫁給中國男人,誰知道半路殺出個那布魯斯人。
我來約旦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打聽哪裏有中國菜市場和超市。她説。
有嗎,沒有吧。我在這五六年了,也沒見着啊。
然後她給我了一個非常詳細的拐彎抹角到我無法複述的中國早市線路。
豆腐白菜韭菜全都有呢。花椒也有。
於是我們約了週五一起去買菜,去買一棵魂牽夢縈的大白菜。
我打算,以後多和亞洲人搭訕,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