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年八十九的中島時太郎先生，一生用的正經名字超過三十個;倘若加上其他化名，更無從計算。但在2014-2015這個冬天，大皇宮面着香榭麗舍大道那一面懸掛着的，只有他一個最名聞遐邇的稱號：Hokusai，北齋。
以及一幅龐大的、比他的名字更讓人容易認出的作品：他七十二歲時才現於世上的《神奈川衝浪裏》。
葛飾北齋，與他恢弘的、超過五百幅作品的大展。
展出的漫畫
自然不免要慣例介紹：展覽的官方畫冊扉頁，大皇宮國家博物館主席讓-保羅-克魯澤勒先生就正經八百的如此開頭：“今秋，大皇宮有幸展出毫無疑問是當世最著名的日本藝術家，葛飾北齋的作品……”法國人對北齋和廣重，尤其執迷。因為眾所周知，開啓現代藝術大門的印象派，受浮世繪影響頗深。梵高喜歡歌川廣重到發痴的地步，臨摹他的畫作，還學寫漢字，給高更的信件裏，都要吹噓自己在阿爾勒定居，是因為這裏如何肖似廣重筆下的日本;莫奈二十七歲時完成《聖阿德雷斯的花園》，構圖就是致敬葛飾北齋的名作《五百羅漢寺榮螺堂》。當然仰慕者不只有畫家：德彪西自己承認過，他的交響詩《大海》，就是打《神奈川衝浪裏》來的。
莫奈《聖安德雷斯的花園》
北齋《五百榮螺羅漢堂》
自然，讓這個展覽如此宏大的，不只是北齋的聲名，以及“2016年後這些作品就不太會離開日本了”的珍惜程度，還有其實在的厚度：按浮世繪在日本古時，本是世俗藝術：浮世者，浮塵俗世而已。日本的偉大浮世繪畫者，大多有各自擅長的題材：
菱川師宣是其美人繪和吉原遊廊的風情畫，鳥居清信以役者繪著稱，鈴木春信幾乎一手開創了錦繪，鳥居清長名如其人，喜歡畫身材修長的美人;歌川廣重以風景畫名動天下，溪齋英泉的豔情畫纏綿動人。喜多川歌麿的大頭美人像，東洲齋寫樂誇張的役者繪，都成了日本傳統形象標準臉了。
而北齋則複雜得多：八十九歲的人生，傳説中一生超過三萬五千幅作品，以及至今這個展覽裏挑選了他最好的作品，依然可以超過五百幅，包羅萬象。
在大皇宮的展廳裏，北齋的八十九年人生，被分成一個個展廳。第一個房間，1778-1794，即他十八歲到三十四歲期間，是他的“春朗時代”——因為那些年，他一直跟着勝川春章當學徒，揹着“勝川春朗”的名字。那時節，他是勝川一門裏最好的役者繪能手，所畫的歌舞伎纖毫畢現，也會做一些名所風景繪——雖然他還沒怎麼出過遠門，這些畫大多來自模仿。勝川門下艱辛到近於殘忍的訓練，讓他早早有了細緻工筆描繪的能力;當然，他也會乘隙偷學些狩野派的屏風作品——那會兒，大家都這麼做。
——展覽上不會提及，只有張佳瑋這種人才會關心的八卦是，少年時的北齋，為了掙零錢，曾經背個一人高的紙糊辣椒，在江户街頭唱辣椒歌謠，跟扮河童的、扮福神的諸位為伍，蹭點兒賞錢。這是他的終身標籤：他不是個書齋中清雅閒潔的聖人，而是個市井之間、勞碌不止的凡人。
此後便是他三十四歲到四十五歲的“宗理年代”了：三十四歲，他被逐出勝川師門，遂自號北齋宗理——雖然三十八歲上他就無聊了，把“宗理”二字，給了門人琳齋宗二。這個時代的展廳裏，盡是掛軸和訂做單幅作品。因為這個年代，北齋成了自由藝術家。他不再只是如在勝川門下，批量流水線的畫畫肖像和風景，然後雕版出售，讓江户時代的日本人買回家當掛曆看。他開始玩些私人訂製了：描繪歡樂的場面、動態的人物;使毛筆創作施彩肉筆畫了。在勝川門下那些年，他一直沒機會這麼任性。
北齋四十歲左右時的美人繪
——展覽上不會提到的事實是：浮世繪名家幾乎無一不做春畫，北齋也沒免俗。一般傳説裏，在北齋宗理時代，他的春畫事業也展開了：他的春畫筆名叫做“鐵棒滑滑”，而傳世的《採珠女與章魚》，可能觸發了後世情色故事裏對觸手系的熱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嗯四十五歲到五十歲間，他的名字一度是“畫狂老人北齋”，然後，終於變成了“葛飾北齋”。這時候，他確實已經為畫着狂：浮世繪和卷軸，他還在繼續，但你看得見他靈感太多，浮世繪承載不下，必須在繪本與插畫上傾瀉出來。他畫一切題材，一切人物，他畫日本的《古事記》，也畫《水滸傳》。他對黑墨白紙的喜愛，在這個年代達於巔峯。因為畫插圖多了，他的人物姿態越發顯得幽默滑稽、玩世不恭，終於這勁兒也帶回到了浮世繪里去，取代了先前偶爾還擺着的秀麗典雅。到1814年，“葛飾北齋”的名字他也不要了，改名戴鬥。
與此同時，“北齋漫畫”的時代開始了：五十四歲，北齋出版了《北齋漫畫》初編。此後斷斷續續，這玩意一共出了十五篇彩色折繪本，累計四千多幅各色各樣的畫。這時候的他，頗有點兒“雕版師太慢了，俺等不及，就先畫出來吧”的潑灑勁頭。山水鳥獸、市井百態、傳奇故事、妖魔鬼怪，無所不有。這是他的終極野心：他想把他的畫擴展到儘可能寬的領域，成為畫界的百科全書。
北齋漫畫
還是北齋漫畫他也不是悶頭畫：五十二歲，他開始巡遊關西，五十七歲，他又去關西遊蕩了一圈，見識了些真山真水。然後在六十歲，他開始重新回到浮世繪了。
——也就在這裏，大皇宮一樓的展廳，已經被葛飾北齋繁複密集的畫作用完了。您得上二樓去。檔案有驚喜：一樓樓梯口，投影視頻會告訴你，一幅浮世繪從繪圖、雕版、印製得花怎樣的功夫;二樓樓口則有華麗的大牆面投影，將北齋描繪的百態人物悉數印上牆面去。
七十四歲那年，遊歷四方的北齋，搬出了著名的《富嶽百景》。這是他六十三歲開始、七十一歲開版的鉅作。如你所知，《富嶽百景》裏包括了幾乎要代表浮世繪臉面的《神奈川衝浪裏》和《凱風快晴》，以及日本各地其他風景名勝與富士山的映襯。除了歌川廣重不朽的《東海道五十三次》，日本歷史上風景畫，幾乎無可與之相比。
他用一種扭曲古怪的方式，進行了自我讚美。《富嶽百景-初編》裏，他如是説：“説實在的，我七十歲之前所畫過的東西，都不怎麼樣，也不值得一提。我想，我還得繼續努力，才能在一百歲的時候，畫出一些比較了不起的東西。”
《凱風快晴》的展出版
不提了
不提了剩下的時光，就是他“畫狂老人”的時代了：最後的展廳裏，佈滿北齋七十五到八十九歲的作品。富嶽百景之後，他幾乎不再動木版畫浮世繪了。他用更多的時間做肉筆畫，做中國式的花鳥做動物和植物。他嘗試畫一切事物，主題零散，隨意所之，一如他《北齋漫畫》裏那樣。他希望畫下一切——實際上，在八十九歲逝世的時候，他也差不多畫下一切了。在展覽結束的所在，有溪齋英泉為他做的一幅肖像，以及北齋的一句話：
“我多麼希望自己還能再活多五年，這樣子我才有時間嘗試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天我をして五年の命を保たしめば 真正の畫工となるを得(う)べし。”
——同樣是展覽裏不會提的：溪齋英泉另有筆名叫“淫亂齋”，是史上數一數二的春畫名手，而且簡直以春畫自傲。
——也就是説，當你來看這個展，看到這個佈滿大皇宮兩層樓大廳，讓你眼花繚亂，最後卻會發現：
這個獨自紀錄了江户歷史大半個世紀，無所不畫，紀錄下市井、人物、風景、花鳥、傳奇、春情盪漾的男女，運用各家各派技法融會貫通，在浮世繪、卷軸、肉筆畫、漫畫上都做到頂尖，到晚年為畫入狂的老頭兒，始終覺得，自己離一個真正的畫家，還差那麼點兒。
所以，以溪齋英泉這麼個畫春畫的同行為他做的肖像，作為他一生收尾，還蠻適合北齋的：他的確是大宗匠，但他的親切和實在，到底也沒離開江户的俗世;説到底，他也就是這麼個包羅萬象的市井畫狂老爺爺罷了。
上樓時老爺爺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