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最好的友情能對抗時間

  初秋的一天,發小帶我去瀏陽爬大圍山。此時的城市還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山中卻已有涼意。我們把車開上山,住在半山腰一户山裏人家,門口有一個寬大的平台,正好對着西山,是觀賞落日的絕佳位置。夕陽燒紅了半邊天,一輪紅日慢慢地沉下去,然後星星一顆接一顆地冒了出來,疏疏落落的,但很明亮。


 

  路邊栽滿了梨樹,那種最最普通的黃皮梨子,農户用紙袋將梨子一個個精心包好,沉甸甸地掛在枝頭煞是誘人。在徵求了主人的同意後,發小摘了兩個梨,我們一人一個,胡亂在衣服上擦擦就啃了起來,一口下去,清甜的梨汁瞬間湧滿口腔,出乎意料地好吃。

  我們啃着梨,悠閒地走在山間小路上,山風吹過來,遍體清涼,天上的星星慢慢多起來了,發小想指北斗七星給我看,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我感嘆説要是盛夏來就好了,這麼高的山頂,肯定能看到銀河,千萬顆星星交匯而成的河流,多麼壯觀。

  秋天其實也很好,入秋後的月色最好,更何況,身邊還有好朋友相伴。走得累了,我們在農家找了兩張竹椅,坐在敞涼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月亮掛在東山的樹梢上,滿山月色,滿天星斗,一切都美好得像個幻境。

  我説:“都快中秋了吧,你還記得不,有一年讀小學數學老師發神經,叫我們點着蠟燭去補課,下了課後出來一看,天邊正好有個紅月亮。”她説:“當然記得啦。還有一次,正好是中秋節吧,我們兩個人半夜睡不着,爬起來四處遊蕩,一起坐在稻草垛前,不停地唱着一首歌,就是那首《季花又花墜》。”

  我隨口哼了起來:“浮生中,幾起風波;塵世裏,幾番浮沉……是這個吧?其實那時候我們才十來歲,哪裏知道什麼叫做風波,又哪裏體會過什麼浮沉呢。”“我讀小學時不知怎麼的,數學成績特別差,老是算不清四則混合運算,所以每次放學都要留下來做題目。你那時很厲害的,每次都做對了,可也會留下來。”

  “為什麼啊?”“因為你要陪我啊。”

  汗,沒想到小小年紀的我居然如此講義氣,自己都記不清有這麼一回事了。和她有關的記憶,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我流落去了貴州,眾叛親離,千夫所指,某個寒冷的冬夜,忽然接到她給我打的電話,她説,就要過年了,你要是回來不了的話,我代你去看看你奶奶吧。

  當時掛了電話,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認定了,她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一輩子有多長,那時的我還想象不出,如今已過了半生,很開心我們仍然是好朋友。我們是一起長大的發小,生活在同一個村子裏,兩家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三百米。村子裏有一羣同齡的小夥伴,估計有五六個人吧,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恨不得睡覺都膩在一起。

  她家後面有一座小山包,長滿了油茶樹,有些長得茂盛的樹亭亭如蓋,就像一把把大傘。有個下雨天我們在油茶樹下躲雨,我忽然突發奇想,將樹命名為“飄香樓”,還拿出小刀在樹幹上刻下了這三個字。幾個小朋友熱血沸騰,當場撮土為香,結拜為兄妹。後來還點了香,用香在手腕上印下了屬於自己的名號,分別是日、月、星、風、雲之類,印在我腕上的是個彎彎的月亮。好像她不在這羣人裏面,小的時候,她和我們這羣人並不是特別親密,倒是大了後和我越走越近。

  那時肯定認為,我們永遠都會是好兄妹好朋友。結果呢,讀初中時我搬到了鎮上,曾經形影不離的那幾個人,漸漸變得越來越疏遠。其實鎮上離村裏才不過三四里路吧,遺憾的是這麼一點點距離,已足矣沖淡少年人的感情,就像我腕上的那個半月形痕跡,越來越淡,終於看不到一點痕跡了。

  長大後,在不同的年齡階段,也交過不同的朋友,這種友情的軌跡都大體相似:一開始大多是因為離得近或者從事同樣的行業而走在一起,後來由於其中一方的離開或調動,讓雙方漸行漸遠。我記得以前在鄉村小學教書時,也有幾個走得特別近的朋友,後來我考研出來後,絕大部分都失去了聯繫。

  做為一個極度感性的人,我曾經為好朋友之間逐漸疏遠而深深傷感,我們那個年代聽的歌裏都這麼唱,“朋友一生一起走”,那為什麼我們會鬆開彼此的手呢?後來總算明白了,一個人不可能有那麼多一輩子的朋友,絕大多數人都只能陪我們走一小段路,我們要做的就是,同行時相互陪伴,分開時也要心懷感激。

  慶幸的是,我還擁有一兩個從未失散的朋友。就像我和她,自從長大後就很少碰面,沒有生活在一個城市,從事的行業風馬牛不相及,可心底總是彼此掛念。一旦見面了就會有説不完的話,從過去聊到現在,有時候什麼也不説,靜靜相對也不會覺得尷尬。時間是這樣一種神奇的事物,它會讓淺的東西越來越淺,也會讓深的東西越來越深。時間會讓我們疏遠一些人,也會讓我們和另一些人的感情日漸深厚。多少兒時夥伴已各奔天涯,多少昔日好友已形同陌路,大浪淘沙,到最後還能陪伴在你身邊的朋友已成為了你的後天親人。

  這樣的後天親人太少了,正因為少,才倍顯珍貴。除了她之外,我還有一個男同學,讀書時他追過我的好朋友,因此一度和我也走得很近。中學畢業後,我們幾乎沒了聯繫,可其實一直通過QQ、微博等各種方式關注着對方。我出書後,他向我索要一本書,從不送人書的我居然破例給他寄了一本。在表面上來看,我們毫無相似之處,他在家鄉小鎮教書,天天打牌,我在南方小城打拼,忙得像狗,可我一直覺得,我們在本質上是一類人。

  多年後,我們在同學聚會上相遇,他笑着向我走來,彷彿從未分開過。我們言笑晏晏,那種親切的感覺不需要尋找,自動就回來了,我很高興過了這麼多年,我們仍然相互瞭解,而瞭解是多麼珍貴。聊天時,他當着大家的面説,班上所有女同學中,我在他心中排第一位。大家都笑他説怎麼可能,你那時還暗戀某某某,明戀某某,難不成她排位還在那兩位之前嗎?

  我也笑着説不可能,心裏其實是相信的。我和他,當年都是武俠小説迷,他愛古龍,我愛金庸。巧的是,我的那位發小,也是武俠小説迷。喜歡武俠小説的人是這樣一種生物,他們的思維似乎還停留在虛擬的二次元,對於他們來説,朋友是最可貴的,甚至比愛情都要可貴。一個人可以爹不疼娘不愛沒有人喜歡,但他怎麼可以沒有朋友!

  這樣的人,即使在現實世界中活得再平庸再乏味,心底還是渴望着高山流水遇知音,期待着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吧。他們交朋友從來不看表面,圖的只是心心相映。很多所謂的友誼在時間和距離面前不堪一擊,可最好的友情卻能對抗時間的侵蝕、對抗空間的分隔、對抗階層和地位的懸殊,即使天各一方,仍然心意相通。兩個朋友能夠走到底,不僅僅是因為價值觀、人生觀相近,更是因為彼此珍惜、相互欣賞,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

  比如俞伯牙和鍾子期,按照世俗的標準,俞伯牙是名士,鍾子期是個樵夫,八竿子都打不着,可這兩個人偏偏成為了知音,鍾子期死後,俞伯牙摔琴酬知己,發誓再不彈琴,這才是友誼最動人的地方吧。比如顧貞觀和吳兆騫,吳因被人誣陷流放到寧古塔,這種情況下,多少人避之不及,顧貞觀卻寫了兩首《金縷衣》呈給納蘭性德,託納蘭營救友人,後來在納蘭的四處奔走下,吳總算平安歸來。什麼叫做生死相許?這便是了。顧貞觀的《金縷衣》字字泣血,情深意重,一字千金,放在清詞裏面絕對是榜首。吳兆騫是不幸的,同時又是幸運的,因為他有顧貞觀這樣的好朋友。

  有句話説朋友是同一靈魂寄生在兩個軀殼中,老實説,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相似的靈魂,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有靈魂。如果有幸找到了,不要因為境遇的變遷輕易鬆開對方的手。有時候我們需要程蝶衣那種“不瘋魔不成活”的執着:説好了是一輩子,差一年,差一個月,差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

  ———附顧貞觀《金縷衣》二首其一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其二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已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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