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飛年輕時,喜歡呆在錄像廳裏。那時候,港片像潮水一般湧進來。從黃飛鴻到古惑仔,大飛喜歡得不得了。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山雞。山雞雖然不像鄭浩南那樣帥氣,但一頭霸氣的黃髮,讓人沉迷。大飛學着他的模樣,染了一頭黃毛,招搖過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錄像廳被掃了次黃,大飛來不及跑,被堵在門口。哥們都很機智,翻窗出去了。一樓小矮房,翻個窗還不容易?大飛有得是機會,可當時錄像廳還有個人,是位姑娘。黯淡的廳裏,也看不清模樣。大飛只是覺得女人都不跑,他跑,像什麼樣?
公安很快就把他們給揪住了,一把電筒照來照去。公安兇,氣勢上黑雲壓城城欲摧。大飛心裏免不了後悔,應該跟哥們一塊翻窗的。要風度,害死人喲。最不值當的還是看了個爛電影,什麼豪乳葉玉卿啊,看了大半部電影,什麼都沒瞧見,嘴巴里都淡出鳥來了。
公安説,小黃毛,你叫什麼?大飛一陣錯愕,嘴裏不知道應答。公安一掌拍到他的腦袋裏,大飛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小黃毛是在叫他。
大飛説,我叫大飛。公安説,看黃色錄像帶可不是開玩笑的,可要蹲上大半個月。大飛説,屁咧,奶子都沒有瞧見,還黃色電影。
公安又拍了他一腦袋,聲音清脆。大飛不敢説話了,老老實實地待著,看着公安去審問那位姑娘。姑娘的模樣算是看清楚了,清清瘦瘦,臉上倒是一點兒也看不出緊張來,反而掛着若有若無的譏笑。公安見了是姑娘,臉上也是一陣驚詫,嘀咕了一句:姑娘不學好,兒子生得早。
大飛可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偷笑。那姑娘橫來一眼,大飛裝作沒有看見。公安對待姑娘的態度,可沒有對他那麼惡劣,温柔了許多。公安説,你叫什麼名字?姑娘説,朱薔薇。
公安望了望姑娘,又掂量了一番,好像是在掂量着怎麼用詞。公安説,你知道你在看黃色錄像嗎?朱薔薇説,我在看《紅玫瑰與白玫瑰》。
公安皺了皺眉頭,不明白。朱薔薇説,是張愛玲小説改編的電影。張愛玲是誰?公安求助似的望着大飛。大飛茫然,他只想看女人的奶子。公安看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便在屋子裏搜索了一陣,拿了幾盒錄像帶,就走了。像是遺忘一件物品似的,把他們留在了錄像廳裏。天大的好事,大飛心裏樂啊,想要跟姑娘好好聊一聊。可朱薔薇早就出了錄像廳,走遠了。
起飛了,所有的一切都起飛了。街尾的電影院倒塌了,轉眼間成為了第一家酒樓;又黑又厚的錄像帶消失了,轉眼間變成了光碟;街邊的理髮師傅不見了,轉眼間一片髮廊出現了。女人坐在裏面,整天無所事事,可生意竟然好得很,男人們也都愛去。自行車被淘汰了,滿街跑的是摩托車。各種各樣的摩托車,像魚一樣穿梭在街道上,喇叭聲一直嘀嘀地叫。聲音尖鋭又細長,高興又熱鬧。
大飛搞到一部摩托,八成新。紅色的車身,喜慶。馬達聲温順,高興。加速度飛快,喜歡。大飛騎着摩托車在街上穿梭,開心。不想幹什麼,就想多逛逛。逛着逛着,就到了一家音像店,想要買個碟,排遣夜晚寂寞。正好朱薔薇在裏面挑着唱片,大飛見了,心裏歡快,上前打個招呼。
朱薔薇不理。大飛的一頭黃毛湊過去,整張臉橫在她的面前,大聲説,你不記得我啦?大飛説,是我啊,大飛,那晚跟你一起被公安揪住了的啊。音像店裏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定定地望着兩人。朱薔薇臉一陣紅一陣白,瞥了他一眼,低聲説道,叫這麼大聲幹嘛。
大飛呵呵地笑着,看着她在挑選唱片。從周華健一直翻到謝霆鋒。謝霆鋒披着一頭長髮,黑色皮衣,斜斜地跨着一把電吉他,酷!朱薔薇白了他一眼,放下謝霆鋒,出去了。她臉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厭煩,但大飛就是臉皮厚,不在乎。他拿起謝霆鋒,付了錢,追了出去。朱薔薇説,你跟着我幹嘛?
大飛説,我送你東西。大飛把謝霆鋒送到朱薔薇的跟前。朱薔薇看了看,説,我不要。大飛説,我又沒有惡意。朱薔薇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收下了。心裏的警戒線也慢慢地鬆了,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大飛見了,心裏樂開了花。兩人先是去了鍾記肉丸店,又去了涼粉店,最後到了烈士亭裏一起喝汽水,看天色慢慢暗下來。
當時,朱薔薇正在熒光一中讀高三。每天得上十幾個小時的課,每週也只有週日下午才能從學校裏出來。週日的下課鈴聲響了,她從學校出來,搭上公交車或者叫上一輛摩的,飛到熒光街上來。逛,逛到身上的壓力都消散了,逛到整個人都疲憊了,才會回學校去。
大飛把朱薔薇送回了學校。回到宿舍裏,朱薔薇拆了唱片。包裝袋下面還有一張海報,謝霆鋒真帥,帥得有稜有角,像模像樣。把他貼在牀上的牆壁上,他的一雙閃着亮光的眼眸,深情地注視着她。躺在牀上,望着他,心裏便起了無限的温柔。
宿舍裏沒有人有CD機,只能把碟子拿到學校廣播站裏去。好在廣播站裏的播音是她的學弟學妹——以前她也是廣播站裏的成員呢,只不過升了高三,沒有時間,便退了下來。謝霆鋒撕開嗓子在唱,因為愛,所以愛。
好聽,好聽到整顆心都融化了。但漸漸地就有人發現不對了。為什麼老是那個黃毛送你回來?他是你的男朋友嗎?朱薔薇微蹙着眉頭,説,怎麼可能,他只是我的朋友而已。“而已”兩個字強調的特別清楚,生怕別人不懂她的意思似的。但效果並不好,大家見了他送她回來,臉上總是露出心知肚明似的笑容。
朱薔薇心裏堵着氣。大飛説,你有事?朱薔薇欲言又止,終於説出口了,以後我們還是少點見面吧。大飛睜着一對大圓眼睛,説,憑什麼啊?朱薔薇説,我很快就要考試啦。
蝴蝶幫成立的時候,草率得很。大飛、鐵頭、坦克、摩托和老狗聚在烈士亭裏,商量對策怎麼對付“洪興”。鄭浩南和山雞的幫派啊,怎麼就這樣糟蹋了呢?大飛每每想起“洪興”這個名字被人捷足先登,便心痛不已。“洪興”在那段時間確實是紅火,一夜之間,就成為熒光街裏的最大的幫派。不過,他們再怎麼兇,也只能在學校裏囂張,收收低年級學生的保護費。
大飛輟學在家有一段時間了,是混社會的,不是學生。學校幫派之間的規矩約束不了他,但坦克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學生,要遵守規則。有一天,“洪興”收保護費竟然收到坦克身上來了。
大飛説,這絕對不能忍,吃了豹子膽了他們。坦克説,就是,也不看看爺是誰的人。
大飛聽到坦克這句話,心裏很受用,決定為坦克出頭。但出頭得有名,沒有名兒不好弄。“洪興”已經被人截胡了,“東星”又不能用。腦子有病才想當壞人的!於是,只好另起爐灶,別出心裁地起了個名,叫做蝴蝶幫。大飛是龍頭,是幫主,另設副幫主兩名,堂主香主若干。他們五人是蝴蝶幫的元老,權勢最重。
收小弟倒是快,坦克在學校裏的影響力大。第一次幫派大會,一下子來了三十多個人,把糧所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的——大多都是剛上初中的小男孩,嘴角還在張着幾根稀疏的鬍子。當然也有幾個小女孩,站在一旁,好奇又緊張地望着。大飛爬上木材堆裏,挺直了腰桿,俯瞰眾人。不用一年,蝴蝶幫就可以稱霸全鎮。當時,大飛是這樣想的。
那時候,天氣已經進入涼秋。大飛騎着摩托車在街上晃盪,心裏空空蕩蕩的,不知道車開向哪裏。他的摩托車一直在突突地響着,車聲震醒了所有人。等到太陽下山,月亮上來了,大飛才發現自己身邊圍着一羣人。是洪興的人。他們揪住了大飛的頭髮,把他從摩托車裏拖了下來。
大飛説,你敢!自從蝴蝶幫成立之後,洪興也開始吸收社會上的人員。社會閒雜人等的戰鬥力比學生可不知道高了多少檔次。他們真敢下手啊,拿着西瓜刀就往人頭上劈,拿着鐵棍就敢往人頭上掄,也不怕打死人。好在揪住大飛的那羣人手裏沒有帶兵器,不然大飛可能非死即殘。
大飛説,江湖中人,給個面子。對方不理,照着他的臉就是一巴掌。大飛説,好,你有種!有種再打一巴掌。對方有種,果然再打了他一巴掌。
大飛不敢再説話了。隨着對方的拳腳像雨點般的打在身上,他開始想着蝴蝶幫和洪興的恩怨的由來了。好像是他們先開始勒索坦克的,又好像是坦克搶了他們某個堂主的女朋友。反正是説不清,道不明。
這仇是結定了!誰叫大飛當時的心情不好呢。6月份,朱薔薇高考。她一走進考場,心底裏就氣餒了幾分。她打開試卷,什麼也看不懂。考完之後,她覺得整個夏天都充滿了空虛與絕望。在度過漫長的等待之後,成績出來了,果然沒有奇蹟。成績堪堪只能讀個技校。昨天還是一名爛漫的學生,今天就要為自己以後的生計憂愁。整個夏天,她都處於那種既恐懼又茫然的情緒當中。不知道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此時,家裏的電話鈴聲卻不安又緊促地響起來了。朱薔薇拿起話筒,那邊傳來了一個疲倦又熟悉的聲音。
在冬天裏,大飛就像是一個怪物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幾乎不容分説地,把她拉上了摩托車。那時的大飛,睜着一雙疲倦又可怕的眼睛,衣衫上滲着血跡。血就像是花一樣,盛開在他的後背上。摩托車一直沿着公路飛馳,朱薔薇心裏害怕,想要呼救,喉嚨裏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摩托車飛過一座座石橋,掠過一叢叢竹林,拐了彎,終於停了下來。朱薔薇發現他們停在了河邊上,河水靜默無聲地流淌着。大飛下了車,跑到河岸洗了臉,朱薔薇看着他跪在岸邊的身影,忽然覺得很傷感。
朱薔薇不由問道,你怎麼啦。大飛轉過身來,望着她,説,跟人鬧了點矛盾。朱薔薇不語。大飛也不響。兩人沉默地站立在河邊,天地變得空曠,風聲開始在耳邊迴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飛忽然説道,我是來見你一面的。
朱薔薇大吃一驚,大飛話裏的凝重感,讓她猝不及防。她慌張了,不知道回答什麼,只好淡淡地“哦”了一聲。大飛説,我要走了,以後不能來看你了。後來,朱薔薇回到學校裏,才斷斷續續地從大家的口中得知,熒光街發生了大規模的械鬥。兩夥人拿着鐵棍、西瓜刀之類的武器,在舊電影院後邊的工地裏,砍砍殺殺。好像死了幾個人。
死了誰?不知道。好像有幾個傷得很重,都住到中心醫院了。公安開始追捕這羣古惑仔,好在大飛跑得快,不然怎麼也得在牢房裏蹲上十來年呢。朱薔薇沉默了一會兒,啓口道,你現在在哪兒啊?
大飛沒有回答她,反而問道,你考得怎麼樣啦?朱薔薇故作輕鬆地説,考得不好,我準備去打工咯。大飛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説,你可以再考一次。
朱薔薇復讀的縣一中,是整個縣最好的學校。學校在縣城裏,復讀的擇校費貴得很。學校也早早地開了學——幾乎沒有任何暑期。她剛踏進縣一中時,不免戰戰兢兢,看着本校的學生,有説有笑地從身邊走過,心裏更是充溢着失敗的味道——自己並不屬於這裏的。走進新教室,望着一片白色的校服,校服裏的腦袋都沉在課桌上面,在拼命地苦讀。
她投入到這復讀大軍中去了。教室的氛圍壓抑得讓人憤怒,但她已經沒有時間生悶氣了——所有的時間都得用在學習上。數學不好,趕緊拿着黃岡的試卷來聯繫。英語不好,趕緊暗天暗日地背單詞背語法。沒有一刻是在歇息的,連去食堂裏吃飯也是行軍打仗一樣,跑着過去的。
好在每週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期。那時候,大飛就會打電話到她的宿舍裏。她開始跟大飛訴説學習的辛苦。大飛説,堅持下去就好啦。
她開始跟大飛訴説自己的笨拙,每次月考出來,成績就那麼一丁點兒分。大飛説,不是還有幾個月才高考嘛,時間還多着呢。她開始深陷沮喪之中,沒有任何信心。大飛説,不是一直有進步嘛。
漸漸地,大飛的形象温柔了起來,那個兇狠而又不知好歹的人,消散得無影無蹤。他開始像一朵潔淨的雲朵,浮在朱薔薇的心中。同寢室的同學,見她每週雷打不動的一封電話,勾起了一顆八卦的心。她們説,薔薇是誰啊?朱薔薇説,一個朋友。她們興奮地説,是男朋友嗎?
朱薔薇低了頭,笑了笑,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嗯,不算,是個好朋友。她們一陣竊笑,朱薔薇不由羞紅了臉。從秋到冬,再從春到夏,朱薔薇熬過最艱辛的時刻。當她再次踏進高考考場的時候,心情不再像是第一次那樣茫然,打開試卷後也不會像上一次那樣慌張無措。出成績那天的傍晚,大飛打來了電話。
朱薔薇説,我考上大學啦。大飛説,真的嗎,恭喜恭喜!想着他一年以來的鼓勵,朱薔薇眼睛不禁有些濕潤。她深呼吸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低地地喊了一句,喂。大飛低低地應道,嗯。終於,她卻輕輕地吐了一句,謝謝。
暑假很快就過去。朱薔薇離開了家,坐着火車,順着鐵軌,一直來到城市裏。她看見了來來往往的人羣,看見了高樓大廈,看見了學校的大門。眼前的事物,一切都是那麼地新鮮。大學的生活,就像是一陣風。拂過了大一,很快就到了大二。在第一個學期,大飛還經常往她宿舍裏打電話——那時候,手機還不常見,校園裏擁有手機的人,還屬於鳳毛麟角。兩人像以往那樣聊天。
朱薔薇説,我們學校的圖書館真是大,有好幾萬本書,看都看不完呢。朱薔薇説,振保和嬌蕊最後在公車裏見到了呢。大飛忽然問道,他們是誰呢。朱薔薇叫道,是《紅玫瑰與白玫瑰》啊!
大飛一陣尷尬,假裝恍然大悟,説道,哦,原來是玫瑰花啊!朱薔薇覺得氣悶,掛了電話。大飛這才想起來了,當年他們被公安揪住,好像看得就是這部電影。兩人打電話的時間,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短了。時代這輛列車開始突飛猛進,手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幾乎是人手一隻。朱薔薇用獎學金買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機,諾基亞6300。那時,她正在讀大三,畢業日益迫近。她再也不是剛進大學時的懵懂新生,而是面臨着就業壓力的準畢業生。
她把自己的號碼告訴了大飛。大飛聽了,説,嗯,我記住了。但她卻再也沒有接到過大飛的電話。
大飛拼命地開着摩托車,河灣在快速後退,公路兩旁的田野在飛速地消失。白色的公路伸向了遠方,然後隱沒在羣山之中。他的心臟,打了鼓,快速地跳着。他很害怕,整個人都在發抖。迎面吹來的風,刮掉了眼淚。他只記得自己拿着一根鐵棍,往那個人身上一敲——本來只是想敲到他的手臂上,卻不知怎麼地就敲到了他的頭上。那個人慘叫一聲,像爛泥一樣摔倒在地。他在地上滾來滾去,慘叫不已。血從他的腦袋裏噴了出來,紅紅地一片。染紅了,眼前一切都是鮮血。幾乎所有參加械鬥的人都停止了動作,愣住了神,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那個人。大飛的心,就像被人揪住了,時間似乎停滯了。那個人在翻來覆去,可動作為什麼這麼慢呢?為什麼聽不見他的叫聲,滾動地身軀卻那麼地清晰明瞭?那個人猛地抽搐了一下,漸漸地不動了!
突然,有人驚恐地尖叫一聲,死人啦,死人啦!大飛嚇得丟掉手裏的鐵棍,飛也似在跑!跑!跳上自己的摩托車,慌慌張張地扭車鑰匙,摩托順着斜坡,一直滑下去。背後有一羣聲音,一羣兇猛地聲音。大飛扭頭一看,一羣人張牙舞爪地追了過來。他把油門越加越大,摩托車終於把人羣遠遠地甩在身後。
大飛開着摩托車,沿着白色的公路,一路前行。到了縣城裏,心裏還是不安穩,但囊中已經羞澀,於是賣掉了摩托車。他揣着錢,坐着中巴車,搖搖晃晃到了城裏。城裏是高樓,城裏是大廈,城裏是車水馬龍。
他要吃飯,要喝水,要生活,先是走到餐館裏。老闆看他一頭黃毛,臉蛋像是蛋花,長得醜,不收。大飛只好跑到了建築工地裏,幫人搬磚,挑水泥,拉鋼條。大太陽底下曬着,臉上的汗水就像是淚水一樣,止不住。一大早起來,到工地裏忙活,忙到晚上,整個人的骨頭都在喀拉喀拉地響,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晚上躺在工棚裏,遠處的車聲傳來,河邊的風聲傳來,大飛腦海中便閃現出往日的時光。那時候多麼地自由,多麼地飛揚,時間像是永遠都沒有盡頭。開着摩托車在熒光街上晃盪,晃盪到涼粉店裏去,晃盪到桌球店裏去,晃盪到烈士亭裏去抽煙。
6月的時候,他已經融入到工地的環境中去。正值炎熱的夜晚,工友們三五成羣,到附近的大排檔裏看錄像。工棚裏沒有電視機,到大排檔裏看電視時工人們日常的娛樂活動。電視機里正播放着新聞,老闆坐在一旁看着。大飛過去一看,原來正在講高考的事情。大飛見了,心裏不由一驚,想起了朱薔薇。工友們袒胸露乳,笑嘻嘻地坐着,他們衝着老闆喊道,老闆,放電影啊,新聞看個鳥哦。
老闆站起身來,放了個錄像。大飛抽着煙,眼睛雖然盯着電視,心思卻全無。一部電影播放完了,講得是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腦子裏一團糊,亂七八糟的。夜晚,他回到工棚裏,躺在牀上卻怎麼睡也睡不着。朱薔薇的影子浮上腦海,清晰又明亮。大飛最終還是聯繫上朱薔薇,話筒裏的聲音,在嘟嘟地響着。他的心臟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大飛心裏滿了害怕,又無限渴望——嘟嘟聲漫長得讓人煎熬,他幾乎要掛掉電話了。話筒那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柔軟的聲音。
是她的聲音。大飛的淚水瞬間就落了下來。滾燙的淚水,止不住。大飛生怕別人店老闆瞧見了,趕緊伸手去抹。一直壓抑在心底裏的苦澀,泄閘而出。大飛就此開始每週日固定時間給朱薔薇打電話——有時候,他只是想要聽聽她的聲音。兩個深處困境的人,彷彿是在茫茫的雪地裏,相互攜扶着前行。
家鄉傳來的消息,那個人並沒有死,只是頭部受了重傷,在醫院裏躺了大半年。他一出院,就發瘋似的在找大飛,試圖復仇。不幸中的萬幸是,大飛再也不用擔心公安抓他去槍斃。大飛算是逃脱了死罪。
將近年底,工友們漸漸回家,工地一片冷清。大飛知道“洪興”那羣人心狠手辣,回家過年被他們捉住,不死也要半殘。他一個人住在工地裏,城市的燈光閃耀,照亮了天空。大路上的汽笛聲,此起彼伏。年夜時,天色剛暗,大街上便炸開了一團團的煙花,如蛇似龍,遊走在明亮又遙遠的半空中。大飛坐在屋頂上,點了煙。冷風吹來,心情寂寥。
大飛從屋頂下來,抽着煙,走在空曠的路上,想要尋找一部電話。在大年夜裏,工地附近的餐館都關了門。他沿着灰色的公路直走,瞧見了遠處的加油站,還亮着燈光。他走了過去,加油站裏空無一人,只有隱隱約約的電視聲傳來。大飛循着聲音過去,原來一名五十歲上下加油工正在屋子裏看電視。
大飛站在門口,低低地叫了聲。加油工人打量一番大飛,説,加油啊。大飛説,不,不,我來向你借電話。加油工眉頭一皺,説,打電話你到公共電話亭裏去。大飛説,我會付你錢的。加油工説,打到哪裏啊?大飛説出了自己家鄉的名字。加油工説,長途要多收錢啊。
大飛能有什麼意見?他走進了屋子裏,來到電話機前,掏出口袋裏的紙片。離校時,朱薔薇給了他家裏的號碼。大飛細細地看了一遍,才抓起話筒,摁下了號碼。話筒裏傳來呼叫聲了——大飛在身體在微微顫抖了。
接通了。灌進他耳朵裏的是一個寬厚的男聲。大飛腦海忽然一片空白,嘴巴里説不出話來了。那人又問,喂,喂,誰啊。大飛回過神來,慌忙地説,我我找朱薔薇。
話筒裏傳來朱薔薇的聲音,緊接着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話筒裏就傳來朱薔薇的聲音。大飛慌亂的心,安定了下來。大飛説,新年快樂。朱薔薇説,你也快樂。大飛説,學業有成。朱薔薇説,事業順利。
朱薔薇果然是學業有成,高考成績一出來,她熱淚盈眶——超過了一本線十幾分。但大飛的事業卻沒有起色——相反,幾乎陷入了絕望中。有個人從外架上掉了下來,當場吐了一大灘血,人還沒有送到醫院,氣就斷了。包工頭一見出了事故,一夜之間走得無蹤無影。一大批工人聚在工地上,沸沸騰騰——每個人都欠着好幾個月的工資呢。大夥兒心裏都冒着火氣。大家鬧騰了好些日子,工資也沒有到手。人心散了,但日子還要過。
兩人再次相見,是在多年之後的醫院裏。那時,朱薔薇已經畢業三年,在母校縣第一中學當一名語文老師。懷了孕的她,在丈夫的陪同下,到醫院裏去做檢查。兩人坐在休息區裏,靜靜地等待着。大堂裏滿是病人和家屬,天花板的吊扇一直在呼呼地轉着。
白色的長廊,人們進進出出。忽然,一張熟悉卻又模糊的臉出現在朱薔薇的眼前。他看起來像是四十歲了,面孔黝黑,臉上滿是褶子。他手裏拿着藥,一瘸一拐地往醫院大門走去。朱薔薇忽然站起來,喊了一句,大飛。那人楞了一下,扭頭望向了朱薔薇。朱薔薇離開了座位,走到那人的面前,問,你是大飛嗎?
那人搖了搖頭,一聲不響,朝醫院大門走去。朱薔薇仍不死心,追了上去,問道,你腳怎麼啦?那人加快了腳步,出了醫院大門。朱薔薇的丈夫跑了過來,一臉懵然地問,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