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一生當著幾量屐

  研究生一年級寒假前,跟同學出去唱了次KTV。那是我少有的出校門。我是怯懦的人,對新環境適應能力很差。碰到不熟悉的事物,很怕表現出笨拙和捉襟見肘,於是整個大學四年,完全縮在學校裏度過。雖然校園內逛過無數遍,但一牆之隔的地帶,沒有走過一步。到了讀研,禁不住大家勸,出去逛吃幾回,才發現自己在廣州待了多年竟了無所知,心下大愧,發願一定要在畢業前好好逛逛。

  有了這樣的念頭,第二年春節返校,就一個人出門乘了地鐵,漫無目的地逛。先前我自己出門只去過火車站。這次打算隨便哪站下來,隨便走。我從天河城下來,出了地鐵,七繞八繞,蔬食遨遊,走着走着,怎麼覺得這個地方似乎來過?再仔細想,正是寒假前跟同學去唱KTV的地方。當時還沒有智能手機,也沒有導航,讓我用心去找,恐怕都找不到。怎麼稀奇古怪地走,七拐八拐之後竟然到了呢。

  我很懷疑這是不是錯覺。也許你從來沒有來過,但你寧願相信,和此地有一種冥冥之中的聯繫,因為這種聯繫,對此頓生親切,並賦予它殊勝的意義。就像許多人堅信某些瞬間某些場景定然在哪裏見過,大約也是散落在阿賴耶識中的塵影。

  緣分只不過是一種偶合。世上萬事,總會有許許多多的偶合,只是人偏偏想賦予它殊勝的涵義,以為同一個人、一處地方的相遇有多麼重要,否則的話,上天怎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呢。其實不是。上天讓許多事情發生了,只是你偏偏覺得有些事情特別重要。

  人越是對什麼東西瞭解得多,在什麼東西上花費過時間和功夫,就越會對它生起眷戀。如果你不瞭解,就不會愛它。越是瞭解它,就越愛它。不是它本身有多麼值得愛,是你舍不下在它身上花費掉的心血。人一生的精力時間總是有限的,花在一樣事物上的心思太多,就不夠再愛別的事物了。

  前天和同事一起去日本,大家所愛,便見出了極大分歧。好幾位編輯,迫不及待去尋找令計劃在京都買下的住宅。他們先前編過相關的稿子,對這座住宅印象深刻。於是到日本的第一站,就是去尋訪,找到後,驚呼拍照,卻對臨近的高台寺興趣寥寥。還有一位同事喜歡動漫,有部動漫在一座小學取景,他找到了那所小學,動漫中的錄音機、樓梯、水龍頭、國旗種種場景,他都在同樣的角度,排下了自己的照片。

  相較之下,我的日本之行十分敷衍。去之前並沒有計劃,去了就隨便跟人逛逛,殊無可圈可點之處。出門到了陌生的地方,看見雲,看見山,總是想寫詩。寫詩是很煩的,一旦要寫詩,周圍的景緻就完全顧不上看了。如果一個人活在心世界裏,器世間的種種差別就不足道了。因為寫詩,鬧得十之八九的景色都沒看好。

  但別人就能看好嗎?也未必。如果你不瞭解一處地方的文化掌故,只看藍天白雲,哪裏的藍天白雲又有太多分別呢。要看什麼,無非是想通過它看見自己鍾愛之物。想到這裏,我就慶幸自己不懂攝影。否則更完蛋了,無論去哪裏,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取景、怎樣構圖。

  説到底,一個人外出所遇雖然新鮮,但所愛的,還是舊物。如能有一物與先前所愛發生聯繫,則尤為喜歡。在名古屋和同事逛bic camera,我十分痛苦,裏面沒有任何可以勾起我興趣的東西。卻在朋友圈看見同事讚歎,説簡直像到了天堂,從前在論壇上聽説過沒見過的各種耳機,這裏無一不備。

  你看,到了陌生的國度,還是要去找尋熟悉的事物。只有熟悉的東西,才給自己慰藉。人年紀越大,就越不能擺脱這種宿命。已有的興趣和熱情被有限的事物佔據了,不能再分出更多給其他。在飛機上,鄰座婦女年齡跟我媽媽差不多,她説,一點都不好玩,除了買東西還是買東西,錢都被小日本掙了,導遊也不行,白白花了五千多塊,“五千塊在淘寶上什麼買不到!”

  聽她這樣講,我就想起我的父母。我先前逛的時候就想到了,不如讓他們來。神户元町的步行街,賣衣服的,賣鞋子的,我媽肯定能流連很久。但對我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我去日本就背了個小包,裝了電腦。看別的旅行團一個人推三個大箱子,揹着電飯鍋和熱水壺,跟大饑荒時舉家逃難似的,心想:唉,愚蠢的人類呀。

  但父母怎麼來呢?他們出國旅遊,只能跟導遊。他們不會使用谷歌地圖,連簡單的thank you,toilet都不會説。想去哪裏,沒有任何概念和計劃。要去景點,就只能拜佛,求個平安符,花點錢繫個木牌在神社裏。然後就是去購物,買電飯鍋、馬桶蓋,比國內便宜一半的優衣庫衣服。

  也許我應該帶着他們出來。雖然我的英語也蹩腳,但比劃上手勢,至少有跟人交流的勇氣。最然我也拒絕接受新事物,對不熟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但至少會用些簡單的APP,能找到酒店,坐對車。

  時代的變化也有些令我恐懼,也許過不了多久,一旦學習能力不足以跟得上時代的種種變化,很多生活的可能性就封死了。不久前,深圳的同學來京出差,聊到父母,他説,父母在深圳住不慣,每天不敢出門,一上街就迷路,只能在家看電視。不像在鄉下,走路五分鐘,哪個親戚家都能到。

  昨天,在朋友的攻略裏看到大阪難波附近有個法善寺,就想,去看一下吧。地方很小,一眼就到頭了。如同許許多多的寺院一樣,在一塊石頭上,刻着“南無阿彌陀佛”。不禁感嘆宗教的力量真是偉大。佛陀在兩千五百年前,就確信自己的法音和名號會流傳至今。

  讓我驚喜又黯然失落的是,就在難波地鐵站換乘處的一座小書店裏,我看見了西晉杜預的《春秋釋例》,清朝趙翼的《二十二史札記》,宇井伯壽的《攝大乘論研究》。《春秋釋例》是昭和時代印行的,書頁泛黃,但乾淨完整。《二十二史札記》是台灣印行的,也有幾十年了。趙翼畢竟還算流行,大陸也能買到。而《春秋釋例》,噹噹、亞馬遜、豆瓣都沒有。宇井伯壽的大名,於我也是如雷貫耳,著作在中國也鮮見。像這種出版了好幾十年的書,在國內買,要花不少錢,但在日本,舊書往往比新書還便宜些,只合人民幣一百塊左右。

  《春秋釋例》這樣的經典,治《春秋》的人在國內都不容易買到,沒想到這麼輕易就在日本一座地鐵站見到了,全書中文繁體豎排,真讓人有“禮失求諸野”之嘆。很有買下的衝動,但錢已經不夠了,再買就回不來了。而且,我買這些書又有什麼用呢,我不治春秋,就算是讀,也不捨得讀這樣年歲比我還大的書。書印在紙上,有幸活了這些年,就應當用來收藏留存了。但我並沒有收藏的癖好,也沒有錢來滋養。佛家講,修行人衣服不應該超過三件,缽只能有一隻。我雖然不是修行人,但也喜歡簡單的生活,多一樣可寶貝的東西,就總是惦念。即便買下,也不知將來如何處理,總不捨得再賣掉,而又無法保存得熨帖。倒不如留在這裏,讓它有機會遇到更合適的人吧。王羲之説,“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大概就是如此吧。

  如果有誰哪天在大阪,路過難波地鐵站的書店,駐足在杜預和宇井伯壽前,摩挲着他們的書頁時,想到我也曾如此駐足摩挲過。那麼,我們此生不必相識,也不必一起喝過茶聊過天,就已經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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