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第一年的十二月,是留學生紛紛斬斷情根的一個月。只怪那糟糕的天氣,只怪那徹骨的寒冷,讓一切都顯得岌岌可危。落葉喬木掉光了葉子,動物不再肆意活動,天空像是一張睡意昏沉的臉。很多人從國內的戀人那裏再難獲得一絲温暖,於是攢足了勇氣,掐滅了異地戀最後一簇奄奄一息的火苗。
這天我旁聽了室友的分手電話。她去意已決地回答對方的各種提問:怎麼會,為什麼,因為誰。那個電話很長,我糾結在一旁,一直想要打斷他們去勸説些什麼,但總也找不到強有力的説辭。她想要留在這邊三到五年,對方卻因為身份問題永遠被鎖在了國內。她推崇這邊的自由和爛漫。對方卻想要一個穩妥而安全的結婚對象。那摸索不到的未來和那難以名狀的距離,明顯地橫亙在他們中間。我也隨之煩惱起來。從她的房間退出來後,我撥通了自己男友的電話,問他:“阿城,你還好嗎?”
他在離我有十二小時時差的地方,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正值午休時間,他沒有隨着人潮湧向寫字樓底層的食堂,而是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説:“挺好的呀,怎麼了?你聲音怎麼不對?”
“沒事,正好到了今天要給你打電話的點了,就撥過去了。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他熟悉的話音響起:“老樣子。碼農的一天,除了寫代碼就是在準備寫代碼。還是聽你説説你那邊的事吧。”
我和他説起我的日常,今天馬馬虎虎地回答了老師的提問,今天照着手機裏的菜譜做了羅宋湯,今天這邊已經零下十度了。都是一些無聊小事,而且越説越無聊。他耐心地聽,不曾打斷我。説了半個鐘頭,我自己停了下來:“你再不去食堂,該沒有飯了。”
直到掛斷電話,也沒有跟他提半句室友異地戀告終的事,否則這一通電話絕不止半個鐘頭,他可能在電話那頭,進行各種腦補,哭也要哭半個鐘頭。
阿城就是這樣的一個敏感的男生。
阿城與我早年相識,他是站在我身旁的不露聲色的容器。沉默寡言如他,讓人不知他心裏藏着的是温吞的水還是濃烈的酒。與他在一起時,往往是我一個人在滔滔不絕地説話,他總是鼓勵我多説,他負責當我各種情緒的收納器。有時我身陷困境無從選擇,他提醒我:“要是過去的你可不會這樣想。你不是説過……”原來他用心銘記了我的每一句話。當我發現這就是愛時,已經為時已晚。我們改變了關係成為了戀人,但在兩個月後,我收到美國一所研究生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那是我備考兩年才拿到的錄取。與之相比,兩個月明顯輸給了兩年。
兩個月讓感情升温,而後又有一個接一個的兩個月在消散感情的餘温。來到異國的第四個月,十二月,我在做實驗時因為手套滑落而被燙傷,我不免俗地,感受到了時間和距離帶給人的無力感。手腕上的傷口從破裂到結疤不過是幾秒鐘的事,痛覺從神經末梢傳遞到大腦也不過跨越了幾米的距離。而在這幾秒鐘內,阿城在幾米之外的彼岸?
我忍着疼痛走到學校的醫務室,不巧碰上醫務室關門。校外的醫院,必須託有車的朋友帶我前往。實在是太麻煩了,還不如任其自生自滅。我回到了公寓。但在公寓裏無所事事的我,無法對這道傷疤不聞不問。它如此醜陋,像一條人見人憎的蟲,萬一敷藥晚了無法治癒該怎麼辦?我發了一條信息給阿城:“我的手腕被燙傷了。想到將來在婚禮上,我伸出左手準備帶婚戒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手上的疤痕吸引走了,那太可怕了!”阿城尚在睡夢中,對我的恐慌渾然不覺。
那一天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鮮少在留學生QQ羣裏發言的我,開始向人求助了:“請問誰有治療燙傷的藥?”
在這種情況下,認識了和我同病相憐的迅十。
迅十租住的公寓就在我公寓的前一棟。從我的窗口往外望去,他的窗口在婆娑的樹影之後透着並不張揚的橘色光芒。原來是住在那裏的一名留學生,以前應該在同一個車站打過照面。去見迅十之前,我試圖在記憶裏檢索他的形象。無果。應該不是男神級別的人物,否則過去肯定多看了幾眼,也不會覺得他的名字這般陌生。這麼一想,我收起了我的惴惴不安。像見一個老朋友一樣,按響了迅十的門鈴。
和我的想象同出一轍,他相貌平平,卻有一種見過十次百次的熟悉。身材頎長,皮膚白淨,鼻樑上架着的黑框眼鏡讓他顯得書生意氣,而他自然捲的頭髮又透出幾分俏皮。
見到我之後,他並不是簡簡單單地把燙傷膏給我,而是十分熱情地領我進門,遞給我一個藍色尼龍袋子,裏邊有成捆的繃帶、膠布,以及各種瓶瓶罐罐。他將這些藥物一一掏出來,耐心地介紹它們的使用方法和頻率。
我看着一管藥膏上的英文標籤問:“你怎麼會有這麼多藥?是不是去過醫院了?醫院也太盡心盡力了吧。一定在你身上纏滿繃帶了才讓你回來。”
他説:“你還別笑,還好當時室友在,不然我要疼暈過去了。”
“這麼誇張?”
他指了指廚房和客廳之間的一塊紅色絨毛地毯:“咯,當時右手端着一鍋油,踩到那地毯時腳下一滑,整鍋油都撒在了左手上,疼得我齜牙咧嘴地叫,兩個室友趕緊把我送到了醫院。”他在我眼前揚了揚左手手掌,有一塊皮膚顯得較新一些,但要仔細看才能分辨。
“那你還把這罪魁禍首留在這裏?”
“因為是從上一個租户那裏繼承下來的純毛地毯,很值。而且不怨地毯,怪我一開始做飯時沒有摸清門路,後來盛菜端菜都小心了許多。”
“沒想到你是一個願意下廚的男生。”我誇讚他。他好似想要獲得更多的讚賞一樣,跟我説起他每一件家當的來歷。臨窗的實木餐桌是低價淘回來的,靠牆的牛皮沙發讓人費了一番周折才扛進家門,科技感十足的那盞枱燈雖有些貴,但貴得有理由……我沒有急着告別,敷藥也不再是亟不可待的事。我們一直在聊天,幾乎沒有了時間的概念。
最後是從我口袋竄出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我們。不用拿起,就知道一定是來自阿城。我從迅十家出來,一邊走一邊翻閲阿城蜂擁而至的信息,他一會説“快去看醫生,或者去藥店買一些應急藥啊”,一會又説“即使真的留疤了也無妨,將來給你買個大手鐲遮住它”。字裏行間全是擔憂和掛念,我趕緊打了電話過去説我已經好轉。
“怎麼好的?”
“塗了藥膏。”怕他猜忌,我無意和他説更多的細節。“放心吧,我先寫作業去了。”我格外平靜地説。是的,説這句謊話時我的臉上泛着潮紅,聲音裏卻沒有一絲波瀾。我又在迅十家投下來的橘色燈光裏站了很久,慢慢等我翻騰的心潮變成深谷中無人驚擾的湖泊。
阿城不會知道,比藥膏更起作用的是迅十的掌心,已然痊癒的左手的掌心。它告訴我,最後這些疤痕都會不留痕跡,像不曾存在過。
唯有遭遇過它的人才會記住它。
緣分真是奇妙,每每認識一個新的人,就會發現自己的世界和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迅十把藥全送給了我,燙傷風波就這麼過去了,但我們卻有了越來越多的不期而遇。在等校車時碰見呵着白氣的他,在學校大樓穿行時瞥見垂頭看書的他,又或者是在睡前關閉QQ時撞見不斷跳動的他。
“今天又是倒黴的一天。”沒想到他的開場白竟是這個。
“你會比剛來這裏就被盜刷信用卡的我倒黴?會比沒有留意語音信箱就錯過唯一一個兼職機會的我倒黴?”我好像中了他的圈套,我有無窮盡的苦水可以吐。
“那你也不會比今天一整夜都被鎖在圖書館的我倒黴。”
為了消磨這個難以入眠的冬夜,他自揭家底,帶着我把不長的人生從頭講到了尾。其實除了“都是在這裏求學的倒黴學生”這一共同點外,我們再沒有其它相似的地方。他最擅長,同時也最喜歡談論的是小語種。他已經掌握了七種語言,有一本自己撰寫的語法總結,就連前女友也是德語班上仰慕他的師妹,因為同樣喜歡小語種而彼此吸引。與之相反,語言恰恰是我的軟肋,是我最不感興趣的話題。我卻一反常態地聽他説了很久,甚至發現了其中的妙趣。
後來他把我當作一個絕佳的聽眾。碰到喜歡的外文歌,總要與我分享。還有那本苦心編寫的語法總結,他也一併發給了我,隔三差五問我讀了多少。有一次我們同時下了校車,天色未晚,他提議説我們繞着公寓走走。那一天有炫目的夕陽,眼前的尋常世界都被照得熠熠生輝。我不由得開始盼望白晝很長的夏日,夏日黃昏也許不會像這天一樣稍縱即逝。我和他説起我夏天要回國,會在日本轉機。他饒有興致,想教我日語。我推脱説不必。他則借走我的手機,在便籤裏寫下幾句常用語的日文、中文和空耳,告訴我即使學不會將來拿着手機也可以穿行日本。他目光灼灼,分外熱烈,我有些難以擔待他的盛情。我提醒他,他是一名理科生,不必花這麼多時間在沒有語音天賦的我身上。我知道迅十為了通過他的專業課考試,經常在圖書館温書到天亮。他也説過:“我是轉專業來的,有幾門課對我來説太難了。”
我們的留學生圈子很小。和另外一羣留學生聚餐的時候,不免聽到他們提起迅十。沒有任何溢美之辭,他是他們在席間嗤笑的對象。他們先是議論他的成績,説他選了四門課,成績分別是ABCD,D就是掛了科。接着説他總是很了不起地自誇會七國語言,誰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們爭相模仿迅十説英語時的語音語調,説他在和華裔交流時也忍不住去糾正華裔的發音,而他明明才是一個外國人嘛。所有不認識迅十的人,聽到這裏,都跟着鬨笑起來。我有些錯愕,他們口中的迅十和我印象中的迅十截然不同。我知道迅十與這羣人時常聚在一起打牌喝酒,但他好像沒有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成為朋友。作為他朋友的我,很想糾正這羣人説,迅十並沒有吹噓,他説起七國語言來遊刃有餘,我可以作證。但又想到幫他辯駁的後果。別人怎麼會知道,我與迅十已經走得這樣近了?
連阿城也不知道,有一天他疑惑地問我:“為什麼你的QQ在深夜也亮着?”
“啊,我忘了關。”
我與阿城依然每天通一次電話。他漸漸不提自己公司裏的事了。最後一次只是蜻蜓點水般地説公司要考核。很快又把話語權拋給我。我不知阿城是如何做到對我的講述永葆熱情的。每次聽到我提起男生時他總警惕地問東問西,後來我索性跳過和男生有關的所有故事,只撿女生之間不痛不癢的小事説。
掛電話之前,他總要表示一下對我夏天回國的期待。明明離歸期還有好幾個月。他的期待卻與日俱增,愈發沉重。我想起最初告訴他我拿到錄取的那個黃昏,他也曾殷切期待過些什麼。我們在人來人往的快餐廳,很多無關的人在等座位,而我們就無比任性地坐在那裏,讓眼前的食物逐漸變涼,也沒有攪動一下。他不言語,一如往常。但我透過他淌滿淚水的臉,第一次洞穿了他的內心。我知道他為了我,剛剛找到這個城市的工作,甚至為了拿到這個城市異常難拿的户口,簽了賣身契一樣的合同,鐵定要為提供户口的那家互聯網公司工作三年。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男生的淚水,一個男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淚水。我盡我所能地安慰他:“我去讀書的時間不長,一讀完書就回來,絕不眷戀那邊的花花草草。”
迅十的出現,於我是一場意外。更加意外的是,有一天我看見他QQ對話框中的一行字:“I have a crush on you.”我的英語之差,讓我理解不了crush的程度。仔細查過字典之後,我才回來對他説:“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
“幾個月前聽你提到他的時候,感覺不出你對他的喜歡。我以為你們已經分開了。”
他的這句話嚇到了我。在我自己都不敢確定我和阿城的戀愛糟糕至極的時候,已經被旁人看出了它的糟糕至極。我沒有再説話。在迅十説 “我可以給你時間”的剎那,我關掉了QQ。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看着他家的橘色光芒亮到深夜,也看着他的QQ頭像亮到天明,但沒有和他再交談過。我像是被翻出了隱秘的情感,羞愧得無地自容。在這種時候,我只能選擇等待,等待時間讓我想清一些事,等待距離讓我看清一些人。我依然每天都會塗抹迅十給我的藥膏,這可能是我們之間僅存的聯繫。標籤上説,每天塗一次藥,半年之後疤痕會減退一半。我一開始還想,半年和一半,實在是要花很長的時間去期待一個見效甚微的事,這到底值不值得。但後來我每天定時上藥,和這世上的大多數人一樣,願意去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等待。
再次見到迅十時,已經過了數月。那又是一個倒黴日子,我氣喘吁吁地跑到車站,卻看見校車恰好開走。同樣錯過校車的,還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女生。她不像我一樣慌張,而是從容地説:“別擔心,我可以叫我的朋友送我們。”
女生輕車熟路地撥了一個電話,十分鐘後我們看見了駕車而來的迅十。我忽然想起來,確實很長時間沒有在車站遇見他了,原來是有了車。留學圈子裏一直説,車是幫助男生搭訕的利器。
沒想到是這樣的見面,避之不及。他一開始並沒有看向我,而是親暱地問女生:“又到學校餐館打工去,對吧?”女生笑靨如花。然後指着我説:“可不可以也送她一程?”
我連忙擺手道:“你們先去吧。我想起來,我忘了東西在家裏。”
“可以等你。”迅十説。
“不用了,反正下一班校車遲早會來。”我有些慌張地走開了。
那天回家後,我的心裏有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被人欺騙了,但説欺騙也不貼切,也許人家根本無意隱瞞我。沒和迅十見面的這段日子,我依舊能從其他留學生口中聽聞他的近況。他們説他加入了教會,可他明明不信教,是衝着認識更多女生而去的。他們也説,每次留學圈開單身派對,迅十總是裏面的活躍分子。到底是他們描述的迅十更加接近真實的他,還是我認識的迅十更加真心實意?我又想了想,我對迅十的瞭解有多少呢?我知道他的喜好和憎惡,知道他的過去與現在,但是,他是不是也把所有這些説給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呢?他也許在亮着橘色燈光的公寓邀請了新認識的朋友,也許把QQ掛到深夜是因為和新朋友相談甚歡。
我越想越後怕,甚至覺得還有其它很多事情的本質讓我隔着距離無法看清。就連阿城,我也感覺他在藏着什麼,不願和我明説。每次問起他那邊的事,都被他三言兩語搪塞了過去。
我再也不相信我的錯覺。直接打了一個電話給阿城,刨根問底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每次都不願提自己。
他聽着電話裏有些失控的我,不知道我這邊發生了什麼,但也許實話實説才能打消我的疑慮。他低聲説:“你等一下,我到公司沒人的地方和你説。”
我彷彿看見了逆着人羣走向角落的阿城。這樣的阿城説:“你還記得嗎?我曾經説過公司要考核。去年公司沒有多少流量,沒有賺到多少廣告費,原本打算按考核名次進行裁員。”
“這又怎麼了?”
“我是我們組的最後一名。”
我的心突然被揪緊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差點以為要捲鋪蓋走人。即使後來沒有真的被裁掉,我也知道我是最後一名,可能遲早要被裁掉,我只能暗暗加倍努力。”
我在電話這頭,鼻尖一酸。
“你知道嗎?你那麼好,又去出國深造了,以後也會變得越來越好。而我追到你的籌碼只有這份工作這個户口。不能告訴你,我曾經有多恐慌呀。”
原來阿城才是撒謊大師。他不動聲色的背後,編織着這樣一個美麗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