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核桃

  有一天一個女孩給我一個核桃。裏面是一張紙條。我看着核桃殼,想起了一些,很久都沒有想起過的事。

  盛夏,核桃成熟了。其實因為人們的迫不及待,早在大概七月核桃樹結出核桃花時,人們就開始品嚐核桃的清香了。我還記得對門的鄰居劉叔會撩起袖管,三兩下便爬上家門口粗壯的核桃樹,站在樹杈上用腳使勁蹬樹枝,天女散花似的掉下來好多核桃花。那是小孩子最開心的時候之一。核桃花其實並不是花,而是一串根上結滿了綠色的穗。剛來北京的我沒有見過楊樹,以至於把民族大學滿地的楊樹花認成了核桃花,心中不禁一陣驚喜,仔細辨認後卻有一點落寞。那時的我提着塑料口袋,蹲在地上把掉落下來的核桃花一根根撿起,裝進袋子。直到塞滿整整兩大袋,才一臉自豪地滿載而歸。回到家把核桃花的穗一根根的捋掉,只留下暗綠色的根,水煮之後就可涼拌着吃。因為加了醬油醋,做好後根通常是黑的。幾年後我在家鄉的餐館見到飯前涼菜裏竟有一盤核桃花,滿心歡喜地夾一口放入嘴裏。味道無奇,口中卻生出一股怪怪的滋味。那時,我突然想到,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綠色的核桃根了。已經有好幾年,人們不再搖核桃樹,小孩不再撿核桃花。風吹落的核桃花,被汽車的輪胎軋出黑色的汁水,然後被環衞工人掃到馬路的一邊。

  八月中旬,他們用棒子向空中一扔,劈里啪啦掉下好多核桃,摔裂開了它青綠色的外殼。是的,大多數人不知道,核桃和那些年的夏天一樣,是綠色的。那時的夏天,沒有電腦與空調,陽光慵懶地鑽過窗簾,悄悄躺在父親腿上。那時盛夏的下午是沉睡的時節,而我和父親卻躲在在風扇裏貪婪地剝着核桃。那時候的夾殼器還沒有捆綁銷售,因為那時候的農民也懶得將綠色的外皮颳去,好讓人們嚐到夏天的新鮮。父親會用水果刀精準地插入核桃兩瓣的縫隙中,輕輕一擰便分為兩半。我不管黃綠的新鮮外皮會滲出青墨的汁水,把我的手指染成黑色,只顧把一個個一分為二的核桃捏碎,摳開,剝掉淡黃色的種皮,裏面是有的人一輩子也未曾見過的白嫩果肉。

  一個下午,我和父親可以吃完兩袋核桃。每年父親已畢業的學生送來的核桃,總是很快被我們吃光。核桃對父親和我的吸引力是無窮大的,甚至是在父親晚上出去喝酒的時候——作為酒鬼的父親——母親打電話告訴他家裏買了新鮮核桃,他定會推辭掉酒局急匆匆趕回家。即使是母親騙了他好幾次後,他也還是抵不住誘惑。

  母親總是很挑剔,買核桃一定要上了油的,同樣也一定不買卡米子——核桃肉卡在殼裏不好剝的一類核桃。於是我掌握了一項引以為傲的技能——兩下剝光所有的種皮。先把背面面積最大的一片揭下一大片來,再順着核桃正面的紋路輕輕撕掉溝壑裏的皮。第二下從核桃兩邊開始,順着腳跟把剩下的全部撕下。也許是為了剝核桃的速度,母親剝核桃是很草率的。她只是剝掉一大片,剩下不好剝的一點點皮,她會忽略掉。作為全家吃核桃最細緻的人,我連一點點皮都不能忍受。那時,母親剝給我的核桃,我要上下檢查好幾遍,把殘留的皮都剝乾淨。實在剝不到的,把核桃掰開了也要剝掉。因為我固執的相信,當散發着夏天清香的核桃丟入口中,在唇齒間迸裂,浸散出無限的清脆與聖潔時,容不得一點苦澀。聖潔。核桃是聖潔的。哪怕它的果肉把我的手染黑,一週都洗不掉;哪怕它的種皮嵌進我的指縫,十數天都透着蒼黃。但我剝乾淨所有髒污的外表之後,它的白,它的無暇,是聖潔的。

  後來啊,在一個方圓百里見不到一棵核桃樹的城市裏,我看着慘淡的夕陽餘暉,拿着別人送我的核桃,我知道了,原來一個人待太久,會忍不住想起一些東西來的。我意識到,我已經太久沒有吃過新鮮核桃了。從何年始,故鄉只有冬夏,再無春秋。遺憾的是,我的冬夏,趕上了白雪,卻總是錯過了核桃的季節。

  母親知道,幹核桃我是從來不屑於吃的。小時候試過剝下幹核桃枯癟的皮,可它早已被粘牢,便只好放棄。世界上大多數人為了所謂的“營養”而吞嚥那苦澀的黃皮,和早已被染黃的核桃肉,在我看來何其可悲。於是母親在我離開家鄉之後的一個月,焦急地看着核桃成熟上市,然後估摸着等到核桃長勢最好的時候,去市場買來十數斤新鮮核桃,分兩次提上六樓。坐在凳子上用刀一個個刮掉綠色外皮,弄得滿手青黑。然後她把所有核桃洗淨,裝袋,凍到冰箱最下面的一層。

  冬天,歸鄉。耳機裏響着Happy together和California dream,我沉默地望着蜿蜒山路旁的潔白積雪。我的行李箱,一年比一年沉重。回到家,母親卸下我的行囊,匆忙打開為我新買的火爐,等待一點點暖和起來。母親脱下圍裙,去冰箱最底層拿出已凍霜的核桃,放在火爐邊上解凍。然後坐在離我一米遠的椅子上,用夾殼器一個個夾開,捏碎,很費力地用指甲摳剝掉皮,一點點地積攢出一大堆泛黃的核桃肉,然後一次性拿給我。

  於是,我再也沒有在乎過,核桃是否剝的乾淨。

  冰箱很盡力地保住了核桃的新鮮,但失去了清脆。母親用拙劣的方式,在冬日為我留下了一點盛夏的味道。也許母親是想念幾年前的夏天的,她習慣了孜孜不倦地把自己的手指剝黑,積木般的碼出許多白淨中帶點未剝淨的黃皮的核桃,然後分成一多一少的兩份,站起,捧在手上,頑皮地塞進父親嘴裏,然後走向我,輕輕放在我的手上。我接過母親遞來的核桃,卻失去了與她玩鬧的慾望。不知是從那時起或是更早,我剝核桃再也沒有那麼認真,也再也無法整個下午坐在小板凳上與父親一起剝到滿目瘡痍。我咀嚼着不是那麼甜的核桃,坐在離他們更遠的沙發,但我能看見他們。我想起,在不那麼遙遠的幾年前,這些核桃是會喂到我嘴裏的。接着我的腦中浮現出父親仰在沙發上,我坐在轉椅上,母親在火爐旁解凍核桃的情景。那時候的冬日雖然凜人刺骨,但我想屋子裏是不冷的。我感到心裏暖暖的,又猛地一酸。

  原來,吃核桃帶一點苦澀,也未必不可。

  現在的我,望着乾枯的,小小的,不屬於家鄉的核桃殼,幻想着像母親一樣親手為一個女孩剝着核桃,因為不想染穢她白淨的手。那時她會想起,關於核桃的,不僅是核桃。

  而那時的我呢,大概會將不吃核桃皮的原因,連同繁雜時期的惆悵往事,都一同忘了吧。但記憶裏彎腰把核桃塞進冰箱的母親,和青春時的核桃與紙條,我想我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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