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之後我們再沒談論過那些事

  週末,在咖啡館裏看稿子。作為一個不那麼勤奮的編輯,不管平時加班到多晚,我都不會在週末工作。有時候,把生活和工作分開很有必要。不然,每次逛街逛到書店,都免不了一場疲憊的腦力勞動。

  打開書稿,沒讀幾頁,就看到了熟悉的名字——Ronald Egan,早期翻譯過錢鍾書的《管錐編》。差不多兩年前,我選修了他的一門“志怪小説”課。從南宋洪邁的《夷堅志》講到唐朝長安城裏流傳的鬼怪故事,從名不見經傳的《廣異記》講到眾所周知的蒲松齡,引經據典,思路清晰。Professor Egan的古文功底極深,上課時時而用文言文、時而用英文。尤為汗顏的是,作為一個漢語母語者,古文的知識和他相比卻極為淺薄。他講起那些日常生活中根本用不到的字詞,如數家珍,旁徵博引。

  討論課只有十幾個人,在教育學院的黃色建築裏。教授講到興奮處,就一隻腳踩到椅子上。講到那些和他遠隔時空的古人,好像在聊一個早已相識的朋友。窗外陽光明媚,強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間透過來。我撓着頭,絞盡腦汁想自己的學期論文到底寫什麼。那個場景,現在想起來,怎麼會那麼寧靜祥和呢?

  咖啡店的小哥端來一杯冰拿鐵,我一大口喝下去,小哥笑説:要攪一攪才能喝呢。留下我一個人,滿嘴都是苦味。

  我猶記得當年聽Professor Egan講到蘇軾時,讀到他的那句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以至於哽咽。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兩句翻譯過來就是:人生在世,到這裏、又到那裏,偶然留下一些痕跡,你覺得像什麼呢?就像那隨處亂飛的鴻鵠,偶然在雪地的某處落腳。

  我繼續讀書稿,讀到後面,看到了李歐梵三個字,又停了下來。

  兩年前的夏天,我到香港城市大學參加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舉辦的世界文學研討會,選修了李歐梵老師和張隆溪老師的課。

  課上,李歐梵老師講到詩歌,把法語、英語、中文、日文和西班牙語的譯作放在一起,讓教室裏懂這些語言的學生分別朗讀出來。通過這種方式,讓我們體會詩句之間的感覺,哪怕是這些語言的門外漢,還是能略微體會到語言本身的韻律感,像是進入到一個掛滿風鈴的森林,一陣風吹過,叮叮咚咚,特別美妙。

  當時,我剛剛在斯坦福完成第一年的課程和論文,下定決心做文學批評,看了許多閒雜的理論書,什麼都不成體系,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但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一直在我腦子裏晃啊晃。怎麼都忘不掉。

  在美國的第二年,我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路,經歷了從來沒有過的迫切和焦慮。對文學理論的興趣逐漸減弱之後,博士申請毫無頭緒,好像一切都停滯了,不給出答案,也沒有回應。可能是自己走錯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第二個想法就是:怎麼辦?

  我開始準備碩士畢業論文,到圖書館查資料,每天讀那些估計這輩子都用不上的理論。一邊擔心自己能不能畢業,一邊用剩下的時間寫小説。與此同時,我患上了抑鬱症。先是昏昏欲睡,然後是幻聽,接着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感覺到快樂。很多人都喜歡勸抑鬱症患者:高興一點兒,挺一挺就過去了,往好的方面想。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抑鬱症不是不快樂,而是沒有辦法感受快樂;不是單純消極,而是疲憊,對所有事情感到厭倦。一個月的心理治療沒有任何作用之後,開始接受藥物治療。

  好在我還有幾個能聊天的朋友。易難就是其中的一個。她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人格分裂有點兒分裂。她也是為了寫作這個願望來美國讀研的,但走到這一步,我倆都明白,寫作和文學研究是兩碼事,熱愛和事業是兩碼事,我們想寫的東西和能寫的東西是兩碼事。所以平時,我倆不聊作品,不談文學,不説論文,我們聊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電影啊、書啊、演員啊、家庭啊,就是對我們心底的困惑和疑慮避而不談。

  有一次,我問她,要是有一天,咱倆又到了一個城市,你會想見個面嗎?

  她頭都不抬:不想。她説:在路上認識朋友,別把朋友帶上路。

  那時候我倆每天都混在一起,上課、泡圖書館、寫論文、考試、買菜、吃飯、練習日語。我暗地裏偷偷讀她的小説,看她的文章,驚異於她的風格多變、語言豐富、靈感豐沛。羨慕,但是學不來,那是她與生俱來的。我倆聊的那些話,放到現在,一文不值。但在那樣一個自由、封閉、迷茫的環境裏,特別可貴。

  我的新書《困獸手記》出版之後,我跟易難説,給我寫個書評吧。她就寫:“你應該充滿英雄氣概地一頭扎進這個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社會。”

  畢業了,我即和那種生活一拍兩散。

  等我回了國,面臨餬口的問題。需要找一份工作,拿薪水,在房租高貴的帝都生活下去。而在此之前,除了幫人寫劇本、給雜誌撰稿、當編輯、寫書評之外,我從來沒做過任何拿報酬的工作。在面試場上,依然有諸多質疑鋪天蓋地。他們質疑我的學歷,質疑我的經歷,質疑我的經驗,質疑我的能力。到最後,只説一句:我們的職位有調整,沒有這個職位了。而前一天,他們還在面試我。

  用易難的話説:“那些過來人或者沒過來的人,會認為我們拿着天之驕子的本錢,作着無病呻吟的戲,嘆着為賦新詞的苦,直到被這個社會磨掉最後一點意志,終於成為他們口中被父母國家堆錢養出來的不學無術的敗類。”

  可惜,我們是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雖然,我們的本領不過就是在文字的世界裏,向絕望和痛苦的根源,揮起利刃,剖開囚籠,讓每一個卑瑣又灰暗的靈魂都站上祭台。

  我們的信念很簡單:痛恨世俗意義的成功,厭惡循規蹈矩的生活。

  終於,我還是迎來了這一天,在飯桌上,在日常那些簡單而粗糙的交流裏,無論是工作,還是行走在街坊里弄,大家談論的,無非是如何生存,如何賺錢、辦户口,如何買車、買房、結婚、生孩子,談論化妝品和肥皂劇。

  再也沒有人和我説:

  “人生在世,到這裏、又到那裏,偶然留下一些痕跡,你覺得像什麼呢?就像那隨處亂飛的鴻鵠,偶然在雪地的某處落腳。”

  “你聽詩句之間的感覺、韻律,多美啊。”

  “你應該充滿英雄氣概地一頭扎進這個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社會。”

  我挺同意遠子那句話,人活於世,為了不墜入虛無的深淵,必須要牢牢抓住一點東西。對我而言,是寫作。抓住它,就像在激流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從此不知道“正常人”都是如何生活。

  然而之後,我們再沒談論過那件事。

  我想。我喝完了那杯咖啡。合上電腦。像是和自己的一個時代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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