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本以算術著,繼乃以教育著,近更於小説界,嶄然露頭角,蓋棺戢雄志,吾為中國哭斯人。”這是著名小説家曾樸悼念徐念慈時寫下的話。
徐念慈是晚晴著名翻譯家、教育家和出版家,此外他還是一位小説家,雖在文壇上只馳騁了三四年,卻留下中國歷史上第一篇完整的科幻小説《新法螺先生譚》。
一般認為,梁啓超發表於1902年的《新中國未來記》是中國最早的科幻小説,但該書未完成,僅有5回,前4回為演説體,第5回則“靈感枯竭……放棄了原先的演説格式,開始用敍述手法”(夏志清語),李敖則認為第5回是他人代筆,總之,該書很難算成科幻小説,梁啓超自己也稱其為政治小説。
1904年在《繡像小説》雜誌上,連載了《月球殖民地小説》,葉永烈先生認為這是中國最早的科幻小説,作者署名為“荒江釣叟”(真名待考),此書寫了13萬字,也未完成。
1.3萬字的《新法螺先生譚》則是一篇完整的科幻小説。
未出國卻學會兩門外語
徐念慈1875年生於江蘇昭文縣趙市(今屬常熟市),本名丞乂(音同義),字念慈,別號覺我,亦署東海覺我,有一弟(徐粹庵)一妹(徐韻芬),父徐金篆,邑諸生(即為縣裏的秀才)。
徐念慈“生而穎悟,讀書不求甚解,論事富判斷力”,人稱他“少小挺英姿,天賦自瑰異”。他對科舉所需的帖括之學不甚上心,勤習算術與外文,“弱冠精通英、日文字,擅數學,能文章,以時譽鳴鄉里”。
21歲時,徐念慈考中秀才。
據《常熟地方小典故》稱,該縣清末留學日本習文理法政的有殷潛溪、徐念慈等,殷、徐相交甚深,殷投水自殺後,徐念慈曾撰文哀悼,可從徐念慈年譜看,他從未踏出國門。
1898年,“新學潮流,輸入內地”,24歲的徐念慈與丁祖蔭(清末民初著名學者)、張鴻在常熟開辦蒙養學堂,“日夕與儕輩討論學術,靡間寒暑”,徐在此當了6年半老師。1899年,該學堂擴為中西學堂。
1902年,蔡元培、蔣維喬、黃宗仰等在上海商辦中國教育會,“以教育掩護革命”,徐念慈亦參與其中。1903年,徐念慈加入興中會,同年翻譯了英國馬斯他孟立特的冒險小説《海外天》,並寫作白話小説《情天債》(未完成),開始走上文壇。
1904年,30歲的徐念慈創辦競化女學,在開學歌中他寫道:“辛峯兮鬱葱,文明秀氣鍾。我輩姊姊妹妹,入學勤課功,願及時發憤將普通科學攻。男女原平等,自由之神鑄像銅。組織新社會,女權恢復是英雄。改革舊社會,解脱奴隸有幾重。”
包天笑讓徐念慈開了眼界
1904年秋,徐念慈與曾樸、丁祖蔭在上海創辦小説林社。
此社緣起是曾樸在上海經營絲業失敗,“虧累甚巨”,只好轉做書店,以發行小説為主業。該社登記負責人為孟芝熙,孟是曾孟樸(曾樸字孟樸),芝是丁芝孫(丁祖蔭字芝孫),熙是朱積熙(徐念慈的化名)。
小説林社發行的第一本小説是《福爾摩斯再生案》,“經營了一年之後,果然提高了社會上欣賞小説的興趣,於是重新集股,擴大組織”。
為“廣羅人才,作大量小説的生產”,徐念慈找到剛到上海的包天笑。徐與包本有舊誼,包天笑在青州府中學校執教時,省政府下令中學必須設體操課,包跑到上海請朋友幫忙,徐念慈便推薦自己的弟弟徐粹庵去任體操課教師。
此時包天笑已在《時報》上班,徐念慈和他約定,只用上午9點至12點來小説林社坐班,月工資40元,包在報館本有80元月薪,額外多了一筆收入,當然高興。
包天笑也寫小説,小説林社願以千字2元收購,是當時上海標準價,並非人人都能拿到,如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的《留東外史》被書商所欺,千字僅拿到5角錢。包天笑將自己翻譯自日語的《法螺先生》和《續法螺先生》給徐念慈看。
這兩篇小説出自德國的《敏豪生奇遇記》(即《吹牛大王奇遇記》),由日本大江小波(巖谷小波)將其譯成日文,徐念慈“讀之,驚其詭異”“津津不倦”,很快便仿寫成《新法螺先生譚》。
對科幻的理解尚屬膚淺
1905年,小説林社將《法螺先生》《續法螺先生》和《新法螺先生譚》三篇小説合成一集《新法螺》出版,徐念慈給自己的小説署為“昭文東海覺我戲撰”,並自謙道:“乃為東施效顰,博梓里一粲,不揣簡陋,附諸篇末,文雅君子,尚其諒諸。”
《法螺先生》《續法螺先生》屬民間故事,以荒誕、搞笑為主旨,並無科幻成分,而《新法螺先生譚》卻是不折不扣的科幻小説,它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主人公新法螺先生對現代科技不滿,一日他遇宇宙強“風”,靈魂與肉體被分開,他先後到了月球、水星和金星,又回到地球,感到地球腐朽透頂,開始研究“腦電”,並設立學校傳授“腦電”術,認為這可以解決中國一切問題,結果“腦電”推廣後,人們不再需要現代科技,致工人紛紛失業,反對的人要殺死他,新法螺先生只好逃離上海。
小説涉及了大量技術名詞,如“諸星球所出之各吸力”“離心力”“衞星”“洗腦”“循環系統”“動物磁氣學”,此外徐念慈還知道“墜物漸加速之公例”。
許多技術內容與情節關係不大,被硬性加入其中,有賣弄之嫌,這是因為當時作者普遍認為科幻小説是為科普服務的,介紹新知越多,小説價值就越高。魯迅先生就曾説:“導中國人羣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説始。”
老翁立刻變少年
令人驚訝的是,《新法螺先生譚》的內核卻是反科學的。
在小説中,新法螺先生“乃將靈魂之身煉成一種不可思議之發光原動力”,光力達太陽的一萬萬倍、月亮的兩百萬萬倍,這種超級“精神武器”究為何方神聖?
徐念慈寫道:“餘思自電氣學發明後,若電信,若德律風,既為社會所歡迎,旋又有所謂無線電者。餘謂此尚是機械的,而非自然的也。自然力之利用,莫若就人人所具之腦藏,而改良之,而推廣之。人與人之間,使自然有感應力。”
這並非徐念慈獨家發明,譚嗣同在《仁學》中就明確地説:“腦即電也。”“電氣即腦。”“腦為有形質之電,是電必為無形質之腦。人知腦氣筋通五官百骸為一身,則當知電氣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也。”
康有為也認為,世界的本源就是“電氣”。
那一代學者多無實驗能力,只能從哲學上去理解現代科技,他們驚喜地發現西方只講物質科技,誤以為中國抓好精神科技就能後來居上,便硬性將物理概念移植為哲學概念,加上譚嗣同等人受西方催眠術誤導,以為那就是精神科技的曙光,結果落入片面強調精神力量的誤區。
自康有為之後,許多思想者都認為改變當時中國積弱積貧的局面,只能靠改造精神。
在《新法螺先生譚》中,主人公來到水星,將一老翁腦汁取出換新,其立刻變成雄壯少年,這顯然是以老翁比喻清王朝。
文人經商難成功
1907年2月,小説林社正式推出《小説林》月刊(實際為不定期出版),該刊是晚晴四大小説雜誌之一(其他三刊為《新小説》《繡像小説》《月月小説》),徐念慈任總編。
《小説林》最突出處,在於作者們對小説有較高的理論認識。徐念慈指出:“小説者,文學中之以娛樂的,促社會之發展,深性情之刺戟者也。”“小説固不足生社會,而惟有社會始成小説者也。”
然而,徐念慈在經營上卻乏見識,他看商務印書館以教科書為中心,便“起競爭之心”,提議編輯部增出參考書,總經理曾樸認為太冒險,但股東都贊成徐。
在徐的力推下,小説林社出版了《植物學》《礦物學》等6種參考書,在編達18種,此外還要出“帝國最新十大詞典”,其中每種詞典均貴至2元以上,普通人根本買不起。
曾樸不善理財,他晚上寫《孽海花》,白天睡覺,下午三四點才起,起來後必先抽鴉片。包天笑説:“文人辦點商業的事,終究是失敗的多數。”
小説林社的書銷路不差,但放出的賬收不回來,管理亦不得法,比如自己有印刷所,可倒閉時搜出半房間的鉛字,都是拆了版不歸原位,隨便扔在那裏,後來只好當做廢鉛賣掉。曾樸母親知道兒子缺乏經營能力,怕他把家產耗光,因此也“不肯給他大批的錢”。
夙願未成空遺恨
由於書店發不出工資,徐念慈只好四處兼職,致其胃病加重,1908年6月13日,“舊疾發作,誤服猛劑,吐瀉不止”,3天后竟駕鶴西去,時年僅34歲。
徐念慈究竟誤服的是什麼猛劑已無從查考,孟森在輓聯中説“瀛洲不死藥,巫醫畢竟誤先生”,看來產自日本。
徐念慈去世3個月後,《小説林》雜誌出了紀念徐的終刊號,同年,小説林社以3000元盤給有正書局。
小説林社時間不長,卻出版了120多種小説,在“小説界革命”中起到重要作用。
徐念慈因先後翻譯《黑行星》《新舞台》等小説,被認為是“開拓翻譯新途徑的前鋒”,與林紓不同,徐多用白話翻譯,忠於原文,“對於後來翻譯界的影響至大,實非林譯小説可企及”。
翻譯之外,徐念慈曾計劃以日俄戰爭為背景寫作長篇小説《遼天一劫記》,他説:“餘嘗選歷史事實,擬著一軍事小説,遠者為美國獨立記,近者為日俄戰紀,而以日俄之戰尤有裨益。一、戰具精;二、戰法備,且易調查;三、兩強相犄扼,非有程度之懸絕;四、我政府處於中立之地位,而人民實受切膚之禍。從此編輯,必有裨益於社會。但心有餘而才不足,又無餘晷以限之,奈何?”
《遼天一劫記》的廣告都已打出,可惜這部徐念慈眼中的“痛史”,竟“經營數年,齎志而歿,未著一字”,實在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