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乙未暑假紀事

  1、潮水7月24日,帶上小朋友和父母,啓程去南澳島。

  家雖近海,然很少親近,記憶中只有寥寥的幾次。小時候,去南澳島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好像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似的。後來也才知道,那真是南宋帝室的天涯海角了。

  計劃已久,現在去海邊的興趣,遠比少時要濃。或許還真是,可流連之事漸少了的緣故。那兩天一直下暴雨,心裏擔心能否成行。到了出發當天早上,竟有點微微放晴的意思,才放心驅車前往。

  入住海景房,窗外即海,潮湧不息,濤聲轟鳴,天地間宛然有節拍,令人篤定安寧。午後又下了小雨,漸漸轉大,瀝瀝不止。小兒很乖地睡了一覺。

  醒來後去對面的沙灘看海,灘陡浪險,已立了禁止下水的牌子,然而還是有人罔顧警示,在波濤中騰遊。原本是想讓小朋友來見識下海的,誰知才到沙灘邊上,他已被海浪和轟鳴聲震嚇住了,尖叫,不讓我再越一步。兩歲時我也曾隨父母到南澳,那時這裏還是個僻靜的海島,母親拉我去潮水邊走,我死活都不肯。原本以為小男孩膽子會比我大,誰知道都一樣。這真是原始的恐懼。

  於是只有讓爸媽先領他回酒店。天時陰時雨,我和某人脱了鞋,撐着傘在灘上迎潮站了一會。海浪一波又一波,他説起楊過在海潮中練劍,又説起獨孤求敗的五把劍,我的心裏卻被潮水震的撲撲響。心裏越是恐懼,卻越想多站一會,多鎮定這種不安。潮水退去時,腳下的流沙被疾迅捲走,也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

  鄰近黃昏,潮水漲得很快,不經意間,我放在灘上的拖鞋竟被捲走了一隻。眼見着拖鞋在潮水中來來回回,有時似乎觸手可及。震於潮湧之威,加上某人拉着,我一步也不敢動。終於有一次鞋子被衝到了潮水邊緣,才毫無風險地撿了回來。面對潮水時,總想起東坡的“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真是天風海濤之語。我這隻鞋子,也可算是“無情潮無意卷鞋去,有情送鞋歸“了。


 

  潮水


 

  環島路邊的沙灘,空曠無人,白鷗飛起,潮水起伏,怡人心目。


 

  小朋友玩沙2 、頻婆有一日早上帶小兒去附近親戚家玩,走在小區裏一眼瞥見一棵大樹,碧綠光潤,上綴無數紅莢黑子的果實。突然想起前一日才在微信上看到嚴大可的一篇《頻婆自結相思子》,這不就是頻婆嗎?回家的路上,特意拐進去看了一下。確實是頻婆,枝葉婆娑,果實層層累累,望不到頭。地上落了一些,細看卻都是空莢子。旁邊一個清潔師傅見狀,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給了我一小枝,於是就歡歡喜喜拿回家了。

  今年跟頻婆很有緣分。初夏時分,有一天傍晚帶小兒出來散步,發現路邊小角落裏堆了一小山淡綠色的小花,沒有花冠,造型就像個精緻的燈籠。小兒玩得很開心。後來偶然在網上看到圖片,方知道是頻婆花。如今得了頻婆果,發在豆瓣上,水滴回覆説:“至今想吃一枚而不可得”,話裏頭有滿滿的哀怨,始知道這個黑粘粘的果子可以吃。於是又找回微信上嚴大可的文章看,確實提到頻婆燜雞,風味不遜板栗。於是晚上把僅有的兩顆果子煮到白粥裏,清甘細糯。

  傳言頻婆有九層皮,實屬誇張。不過頻婆吃起來確實有點麻煩,要剝去硬質黑皮,再剝去兩層黃色的軟皮,才可以食用。又,頻婆結實率很低,我想起那紛紛揚揚的小花,怎麼也與這壯實的大鳳眼掛不上關係。

  因白天有時要帶小兒出外玩,有一次又帶他去看頻婆樹,私心裏也想撿些果子吃。在樹底下轉了一圈,毫無收穫。正自悵悵,又遇見了那日的清潔師傅。他説,我去找根棍子吧,於是很快地找來了一支帶鈎的長棍。他往樹上一鈎,鳳眼紛紛落下,他邊打邊説:“這個可以吃呢”,師傅並非本地人。路過一個大姐和阿婆,聞説可食用,也跟着撿了起來。師傅越打越兇,有時連未成熟的果子也打了下來,後來才被我們制止。阿婆一邊嘟囔着:“昨日見有人來撿果子,原來是可以吃呢。“我心生不安,知道的人越多,恐怕這棵美麗的頻婆就要遭殃了。我實在是始作俑者之一。

  想起莊子的“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可惜這世上並無“無何有之鄉”。回到家裏,媽媽恰買了兩個番石榴,此物吾鄉呼之“木仔”,與“頻婆”倒是巧對。對我而言,番石榴、蓮霧、刺桐、木棉,都是深具嶺南風情之物,如今又多了一樣頻婆。

  帶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過了幾日又去看頻婆。恰遇到一對老人,拿着專制的長杆在鈎打,地上已盛了滿滿一大桶。頻婆樹極高大,枝葉已遠沒有之前的好看了。書上説頻婆果至中元節,就到盡頭了。如今中元已過,唯望那棵頻婆樹,可得安寧,休養生息吧。


 

  3、祭日七月初三是祖父的祭日,於是全家人回老家。

  祖父是肺癌去世的,人走得很快。我從小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少,好像也並不怎麼傷心。那時候我上初一,跟着大人們回老家,我被喚進去見他,他躺在牀上,很瘦很瘦,近乎燈枯。我叫了”阿公“,他有點意識,大概知道是我。我也不知道説什麼,坐到他牀頭,似乎還給他倒了水喝。出來大廳外,幾個姑姑圍促在一起,嚶嚶哭着。又過了大半日,祖父被抬了出來,大概已經沒有意識了。後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村裏的醫生終於宣告了那句話。

  農村裏的儀式保留得很好,披麻,戴孝,作法,我少時不解,只覺得這迷信而可笑。伏在法師腳下聽他念經時,我卻想拿手裏的麻草去撓他的腳。日後想起,真是年少頑劣。

  父親出來得早,老家裏一應祭祀拜神的事情,都是叔父家操持。在叔父家裏,因教小兒念潮汕童謠,叔父説,他記得一首很有意思的,講的是潮汕人過番,就唸給我們聽。很長,卻不怎麼押韻,與一般的潮汕歌仔不同,然而生動刻骨,每一句都是艱辛。

  於是,自然地説起我那偷偷溜去暹羅的曾祖父。從前也聽爸爸説過,他很小就跟着親戚去暹羅做工,後來迫於父命,回來娶了曾祖母。1943年左右,大概生活真是太艱難了,他又自己偷偷跑去暹羅。此時,他們已有四個子女,他的長子,我的祖父已十四歲,曾祖母肚子裏,尚懷着小叔祖父。叔父説:“我從小跟老嫲的時間最長,她經常給我講這些事,我説給你聽吧!”“要説老嫲,她當然也是恨阿老公的。每次提起來,就説'你那衰公……'。”

  “你知道老公怎麼會娶老嫲嗎?他那時候已經在暹羅好幾年了,家裏説給他談了門親事,催他回來成婚,他一直不肯。後來,暹羅那邊的親戚騙他説,家裏給你娶的夫人已經坐船來了,趕緊去碼頭迎接吧。他去到碼頭,卻被親戚推上船,船票也早已買好了。”“就這樣結婚了。生活也一直不怎樣。老公做的是草蓆生意的中人(中介),每天早上揹着個竹簍子出去,生意好了,就買點東西回來,若是沒生意,一家的口糧也就落空了。那時候你二老叔才幾歲大,見簍子空空的,就一把扔到埕上。“

  他偷偷去暹羅的那段時間,也偶爾跟老嫲提起,這種日子不能再過下去了,得想辦法。可是老嫲沒想到,他竟然就這樣走了。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樣,很早就揹着竹簍子出去了。就快走出村子,估摸着家裏人追不上的時候,才託了個人捎話回來。老嫲一聽,趕緊叫我祖父出去追,還哪裏追得上。

  過後老嫲就到處問人:'有沒有人看到他?他走的時候,有沒有回過頭?'你知道為什麼這樣問嗎?老嫲聽人説,那些過番去謀生的人,要是離開時回頭朝家裏望過,他就還會回來。要是頭也不回,他就再也不回來了。但是到處問了,又有誰會知道呢。

  後來啊,就這樣咯。老公隔段時間就寄錢回來,生活稍好。你阿公也有錢去上幾年私塾,識點字。要是老公沒跑,還説不定怎樣。老公他哥哥家裏,有一年端午,青黃不接時,他嫂子就自己帶着兩個兒女,去潮州城賣了。到你爸爸小時候,他還常寄錢回來。人家一來喊,“你阿公來錢啦,趕緊去拿!”你爸爸就跑出去,喊那個發僑批的人叫“阿公”。

  又過了很多年,阿老公在暹羅聽人説,你兒子在當村幹部呢,生活也好多啦。1972年,他終於回來了,已經70多歲。那,就在這個門口,父子倆在這裏握手的。阿公讓他們老夫妻住在一起,老嫲不肯。老公就跟你爸和我擠在那個廂房裏,住了兩個月,還是回去了。一直到去世,就沒再回來了。”———附:兩年前的《癸巳暑假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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