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20日,亞馬遜在網站上放出了《高堡奇人》的全季,這部改編自美國知名科幻小説家菲利普?K?迪克同名小説的自制劇,引起了巨大關注。我們對銀幕上的菲利普?K?迪克的作品並不陌生,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銀翼殺手》以及《少數派報告》。《高堡奇人》曾獲得過雨果獎,講述的故事發生在1962年的美國,設定15年前軸心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擊敗了同盟國,美國向納粹德國和日本帝國投降,書中的世界與真實歷史的分歧點在於1933年美國總統小羅斯福被刺殺一事,菲利普討論的是當年羅斯福如果遇刺的話歷史將如何走向。
從歷史研究角度看,《高堡奇人》其實是一種英雄史觀的精彩轉譯,涉及的一個非常核心的問題就是個人和歷史之間的關係,當然菲利普?K?迪克完全是從一個科幻作家的角度進行的解讀。而英國知名歷史學家、英國皇家文學學會研究員西蒙?蒙蒂菲奧裏(Simon Sebag Montefiore)則進行了一次完全的英雄史觀的實踐和探索,在其新近推出的《大人物的世界史》中,他以生動的筆觸、翔實的資料,依年代順序,講述了100多位歷史中大人物的生平與故事,由此構成了一部跨越3000多年的世界史。這位《耶路撒冷三千年》和《青年斯大林》等經典歷史鉅著的作者在書中大人物故事的背後,進行了一次英雄史觀的全新解讀,流露出一種不一樣的光彩。
◆ 歷史的英雄史觀轉向
西蒙可以説是歷史學的科班出身,也是歷史著述領域的寵兒,畢業於劍橋大學歷史系的他對歷史寫作情有獨鍾,其作品被翻譯成近50種語言,先後斬獲過英國科斯塔傳記獎、美國《洛杉磯時報》傳記圖書獎、法國政治傳記大獎,以及奧地利克萊斯基政治文學獎等眾多大獎。而中國讀者熟悉他還是從那部著名的《耶路撒冷三千年》開始的,如果細讀那本書,我們其實就會發現西蒙的英雄史觀爆發出的獨特魅力,從所羅門王、薩拉丁及蘇萊曼大帝到克婁巴特拉,卡里古拉及丘吉爾,從亞伯拉罕到耶穌及穆罕默德,從古代的耶洗別、尼布甲尼撒、希律王及尼祿到近代的德皇、迪斯累裏、馬克?吐温、林肯、拉斯普京、阿拉伯的勞倫斯及摩西?達揚等等,蒙蒂在這部獨一無二的,被人們認為是“啓示錄”背景的城市的編年史裏道出尊嚴與神秘、身份與帝國的本質。
在《大人物的世界史》裏,西蒙暢快地推崇英雄史觀,並瀟灑地從編年體轉向了紀傳體,全書就是一本個人傳記的合集,而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改變了世界歷史的走向,我們可以看到熟悉的名字,如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約翰?肯尼迪、耶穌、俾斯麥、温斯頓?丘吉爾等,當然還有很多我們陌生的大人物,這是世界史觀的必然結果,畢竟世界歷史的發展一定涵蓋着橫向的地理因素,也有時代縱向的考量,我們所熟悉的歷史並非世界的全部。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能感受到西蒙在寫這部書時候的快樂,因為他從一開始就向讀者表明:“收錄歷史大人物姓名的名單永不可能完整,也不可能完全令人滿意:我選擇了這些傳主,因此這份名單帶有主觀性。可能你會覺得有些人被漏掉了,而被收錄的其他一些人,你則對他們的入選持有異議:這正是這份名單有趣但又使人感到挫敗的所在”,這是一種應該有的達觀的輕鬆寫作心態,因而《大人物的世界史》整體的風格頗為大膽,讓讀者倍感新鮮,讀起來很過癮。
無獨有偶,今年另一部很有分量的史學著作——《BBC世界史》與《大人物的世界史》在史觀角度產生了強烈的共鳴,《BBC世界史》的作者安德魯?瑪爾高調宣稱自己仍然堅守着傳統史觀的陣地,即他個人所説的以“偉大人物”為切入點的寫作方法,甚至不惜用可能被左派史學研究者瘋狂攻擊的例子表明心志,他説道:一個依靠耕牛的勃艮第農民,他辛勤勞作,養家餬口,為人清白,在他42歲去世後,村民都為他鞠一捧淚,儘管是這樣,他的歷史重要性肯定比不上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或者佛陀悉達多。
從目前我們的主流意識來看,我們對英雄史觀是充滿敵視的,想想我們自己從初中到高中的歷史課堂,我們會回憶起無數老師當年的苦口婆心:“歷史是人們羣眾創造的”,但到底是不是事實,也許只有我們在以後的日子裏自己慢慢醒悟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並未有人從小告訴我們有不一樣的歷史觀,並未有人告訴我們“人民羣眾”之外,還有“英雄”的存在,而這才是真正的危害。其實,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誕生之前,關於人類社會歷史是由誰創造的問題,總的來説是歷史唯心主義的,不管是主觀唯心主義還是客觀唯心主義,英雄史觀的總基調是不變的。我們發現《大人物的世界史》和《BBC世界史》等新近一系列歷史力作,不但在寫作方法上採取傳統的英雄史觀做法,而且作者往往喜歡在書中同時流露歷史觀方面的觀點,這也許是世界史學界在左翼歷史研究高潮過後的一種集體轉向,而這種英雄史觀的轉向還將繼續。
1918年9月28日,一名叫做亨利?坦迪的二等兵躍出戰壕,在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德軍傷兵,這個一瘸一拐走出陣地的德軍士兵也看到了不遠處坦迪的槍口正死死地指着他。這個傷兵顯然已經精疲力竭,他既沒有舉槍也沒有驚慌失措,只是毫無表情地盯着坦迪,似乎在等待已無可避免的最後時刻。“我當時的確瞄準了,但我從來不射殺傷兵”坦迪日後回憶起當時戲劇性的一刻,“我讓他走掉了”。那個年輕的德國傷兵略略點了點頭,然後就慢慢走遠了,歷史就在這發生了改變,那個德軍下士與德軍殘部順利撤回後方,他就是後來的納粹首領:阿道夫?希特勒。
在數據統計論者、階級鬥爭論者、規律至上論者等喧囂吵鬧過後,也許我們會像西蒙一樣有種“驀然回首”般的恍然大悟,我們反對英雄史觀也許是源自人類自身對偶然性和不可知性的先天恐懼,就像上面的那個例子,或許歷史的轉向就是某個人物一個偶然的剎那。
◆ 走下神壇的英雄史觀
西蒙在《大人物的歷史》中帶來的並非單純地重複英雄史觀,他顯然延續了自己的“耶路撒冷”風格,打破神秘的鎧甲,讓大人物走下神壇,還原一個真實的人物和歷史,他講的不是“死亡率,每户家庭消耗煤的噸數以及其他一些經濟數據”,講的不是這些人的生平,而是他們的故事。西蒙寫過《寒冬一夜》等多部小説,小説家的身份讓他的歷史人物故事很好看,而歷史學者的身份讓他清醒地提醒讀者“好”與“壞”在歷史的角度上將難以成為度量衡,就像他借用普魯塔克的話説的那樣:“對於許多霸業,我們無法簡單地稱之為道德或不道德,一句話或一個調侃,比一場奪走成千上萬人生命的戰爭更能説明歷史人物的性格。”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大人物的世界史》除了耶穌等極個別的情況外,是沒有完人的,甚至我們看到的是某些大人物豐功偉績背後的夜色人生。巴西爾二世是拜占庭帝國最有權力、最實幹、最聰明的皇帝之一,同時他也極為殘暴,1014年7月29日克萊登大捷,他率領軍隊攻克了薩繆爾的都城後,他把戰俘串起來,弄瞎他們的雙眼。更為恐怖的是,他給每一百個雙目失明的戰俘留下一個獨眼的,好讓這支不幸的軍隊能返回自己的家園。沙皇薩繆爾看到士兵歸來時,暈厥了過去,最終死於中風,巴西爾二世也因此為自己贏得了“保加利亞屠夫”的稱號。
還原大人物有血有肉的人生故事是西蒙在這部書中的目的之一,從這個目的出發,我們看到其對細節的鐘愛,也無形中拉近了歷史人物和讀者的距離。拜倫的家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動物園,詩人雪萊曾給他的“家庭成員”列過清單:十匹馬,八隻大狗,三隻猴子,五隻貓,一隻鷹,一頭奶牛,一隻隼……五隻孔雀,兩隻珍珠雞,以及一隻埃及蒼鷺。丘吉爾的性格被展現的活靈活現,有一次,他的孫子問他,他是否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他回答説:是的,你現在可以滾開啦,還有一次,有人指責他飲酒過度,他回答説:我從酒裏得到的遠比酒從我這裏得到的多得多。至於18世紀的法國外交大師塔列朗更是奇葩,每天早晨要花兩小時起牀,他從凹陷的牀上起來,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年輕的男僕開始打理他長長的灰髮。一個盛着海綿的銀碗會送到他面前,讓他擦臉,之後,一頂帽子就會戴在他浸滿髮油的頭髮上。接着,他在全法國最好的桌子上就餐,早餐只喝一杯甘菊茶,飯後,會送來兩杯温水,讓他用鼻子吸入後,再用嘴吐出來。再接着,僕人會開始清洗他的雙腿,他對自己的跛足非常敏感,羞於展示。在僕人將他的雙腳洗淨後,在僕人的追隨下,他在房間裏漫步,簽署信件,聽別人讀取報紙文章,發表言論。僕人們解開他的睡袍,給他穿上一堆令人眼花繚亂的服飾,他才開始準備迎接當天的事務。
就像西蒙在書中寫葉卡傑琳娜女王與波將金親王的愛情一樣,葉卡捷琳娜女王曾給親王寫過作為一國之君最浪漫最離譜的書信,而親王在死前,手裏握着對方的書信痛哭流涕,女王聽聞親王死訊後,癱軟在地,説:“世上再無波將金!”西蒙從未想過要寫一本“高大上”的“光輝鉅著”,他只是想在書中告訴讀者:不管是有着多麼巨大影響的人物,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缺點甚至怪癖,也有着自己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走下神壇的英雄史觀,其實是在走向人本主義的桃源,反而比“人民羣眾創造了歷史”更可愛,也更讓人容易親近。
◆ 滄桑背後的人類之光
不管是《大人物的世界史》還是《耶路撒冷三千年》,西蒙帶給我們的思索一直是深刻的,特別《大人物的世界史》捍衞着作者嶄新的英雄史觀,這是一種融合了人類共同寶貴精神之後的綻放,即那些“大人物”可以成為某個歷史偶然中的英雄,但其永遠帶着人類自身屬性的必然,最重要的是我們看到了一種人類身上蓬勃的“生命意志”。黑格爾一直認為歷史不是個人隨心所欲的結果﹐而是由某種客觀精神決定的﹐偉大人物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他曾把拿破崙稱為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在他們身上體現了人類羣體的精神。
就像西蒙在《耶路撒冷三千年》中闡明的,耶路撒冷之所以是宇宙之城,兩個國家的首都,三種宗教的聖地,那是通過戰火紛飛與風花雪月的故事共同構築,是通過對創造、破壞、記載並相信過耶路撒冷的每一個男男女女——國王、皇后、先知、詩人、聖賢、征服者和妓女所帶來的啓示,耶路撒冷滄桑的傳記,雖是以英雄之名,卻從未離開過每一個路過耶路撒冷的普通人半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大人物的世界史》從未將大人物置於高高在上的位置,而是將其作為普通的人類進行記錄,最終折射的卻是人類共同的精神。
西蒙這種英雄史觀的嶄新迸發,帶來的除了大人物的英雄光芒,更帶來了人類精神和“生命意志”的耶路撒冷之光,而在這光芒照耀下,我們藉此看清史觀對於一部歷史著作特別是對於人類自身的更多意義。英雄史觀不是洪水猛獸,恰當的英雄史觀將帶來價值觀層面的終極進擊,對於人類自身和國家社會的發展將產生難以估量的裂變效應。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説法:美國人非常強調個人價值,美國文化中常常推崇英雄主義。可是,我們很少會追問,為什麼美國人非常強調個人價值和推崇英雄主義呢?而這到底給他們帶來了什麼?美國大片中常常看到一個或幾個英雄人物影響了重大事件的進程,甚至拯救了世界,這其實就是美式英雄史觀的反映,但同時美國文化中的英雄人物卻多為教師、律師、警察、醫生、消防隊員等普通職業者,其強調的是個人對社會能夠發生明顯的作用。美國人也會鼓勵孩子要相信自己通過努力可以改變世界,這都包含了歷史觀的基本問題,即我們開篇所説的社會、歷史與人的關係問題。美國的開國元勳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就是要擺脱舊的束縛建立一個全新的民主國家,最初的移民無不帶着在新世界實現個人價值的“美國夢”,國民在英雄史觀的陶冶下形成的是一個根本的信念:通過努力可以改變世界。
《大人物的世界史》正是在這樣的角度上,一方面堅定着自己的英雄史觀,一方面打破着英雄至高無上的完美形象,而這才是英雄史觀對人類最大的裨益——讓普通人相信自己的努力,讓普通人擁有自己的夢想。至此,西蒙和一大批優秀的歷史研究者終於擺脱了唯心主義歷史觀的舊有束縛,迎來了嶄新的歷史研究時代。
起初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
淵面黑暗。
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説,要有光,就有了光。
——《聖經?創世紀》
文/寶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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