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一百零一夜 銀泰深夜驚奇

由 南宮丹紅 發佈於 休閒

  早上六點從柏悦出來,Ada小姐説:我給你拍張照片。

  現在是2016年7月9日早上6點,我從銀泰的柏悦酒店下面把一個女孩兒撿回了家。


 

  她現在就睡在我的牀上,發出些許輕微的鼾聲。我湊過去貼近她,她臉蛋紅撲撲的,濃密的頭髮遮住她雪白的胸脯。她的身體好像黏在我的牀上一樣,一絲不動,她的睡態也是有醉意的。已經過了幾個小時,酒精仍然在她身體裏暗暗發酵。

  我終於支撐不住疲憊的身子,陣痛的神經開始在我太陽穴處一次次跳傘。我三兩下把衣服脱了個乾淨,打算去衞生間沖涼。冰涼的水從花灑裏噴出來,絲絲縷縷落在我身上。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皮膚立刻滲出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真的不是個夢啊。

  往常的夜裏十二點,是我熬着夜的時候,也熬着月亮和星星。但今天的午夜十二點,是我睡得正香甜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手機震動把我從美妙的夢裏震了出來。我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看了一眼,陌生號碼。按掉。我翻了個身。

  沒過一會兒,手機又沒羞沒臊的震起來。還是那個號碼。我的夜裏時常有陌生號碼撥進來,大多隻是震動一下就再也沒動靜了,而這個陌生號碼在我的手機屏幕上不斷閃爍,執着又顯得有些可笑。

  鬼使神差的,我把電話接了起來。

  “寶寶,你怎麼還不來接我。”電話那頭是一個嬌滴滴的聲音。

  “嗯?”我愣了一下,“你打錯了吧。”

  “我跟你説哦,我現在身邊有好多陌生人,我在他們的車上等你呢。你可一定要來啊!”仍舊是嬌滴滴的,聲音裏沒有一丁點兒恐懼。

  “我認識你嗎?你在他們車上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聲音裏開始有了愠怒,這愠怒是被驚擾的睡眠和沒做完的美夢給我的,我迅速掛了電話。十有八九是場惡作劇。在這喧騰嘈雜的城市裏,寂寞是不比熱鬧少的。白日裏大家都活得太人模狗樣、衣冠楚楚了,所以妄圖在夜夜笙歌裏找到某一刻的滿足,在無意義的事情中找到一絲絲生而為人的樂趣。至少對我來説,那種需要用招貓逗狗、尋花問柳來蒸發體內荷爾蒙的日子,已經過去太久了。

  掛掉電話後,我在牀上翻來覆去的打滾兒,卻怎麼也睡不着。

  就算是被作弄了,至少她的聲音是好聽的吧。

  “滋滋滋。”電話又開始震動,我迅速接起來。

  “喂?”

  “你過來了嗎?”她小心翼翼的,聲音像被掐着嗓子的貓。

  “地址告訴我。”

  “我在銀泰的柏悦。”

  “好。等我。”

  我迅速穿好衣服,洗了把臉。冰涼的水拍打在臉蛋上,我的神智終於開始慢慢甦醒。

  真的要去嗎?陌生女孩兒,莫名其妙的理由,就這樣輕易的把我自己從温柔鄉里給折騰出去了?

  如果較起真兒來講,我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熱心和善。這個世道,真心時常是捉襟見肘的,深情只能是敝掃自珍的東西,按套路出牌是好的,遊戲裏總得規規矩矩。信奉“十分冷淡存知己”,但到最後,往往只是冷淡,沒有知己。

  但此刻救世主在我身上顯靈了,我覺得我必須去。

  我拎起包出了門,在電梯裏迅速用打車軟件叫好了車。

  “這麼晚還出門,一個人不安全吶。”司機連着打了幾個哈欠,只能拿我提神。

  “去接我好朋友。”我脱口而出,完全不知道一個連名字都不曉得的陌生女孩兒怎麼就成了我的好朋友?

  奇怪的是,一路上我異常平靜。去接我醉哈哈的閨蜜回家而已,不是什麼值得心潮澎湃的事情。

  我下了車,站在遠處觀望了一下,見兩輛Bentley並排停在酒店門口。是她嗎?其中一輛在我猶疑的時候突然打開了雙閃,燈光晃的我眼前一片花白。

  一個身形嬌瘦的女孩兒從開着雙閃的車裏跳出來,矯健的讓人感覺她像一隻飛奔的小獸。她蹬着一雙亮閃閃的jimmy choo,穿一身藕色的蕾絲裙子,一手拎着包,一手夾着幅木板一樣的東西,興沖沖的向我撲來。

  “寶寶!你終於來啦!”她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強大的慣性把我的身體撞了個踉蹌。她貼近我的臉,妝面已經糊成一片了,眼皮上的眼影和睫毛膏暈的不成樣子,兩隻眼睛盯着我滴溜溜的轉。

  “我叫Ada。”她衝我眨巴着眼睛,小聲説。

  “嗯,我叫....”

  “你叫寶寶啊!”她利索的打斷我。

  我這時才看清她胳膊下面夾着一幅畫。就是最簡單的那種油畫,男孩女孩的背影,海灘和夕陽。當然,即使我的審美退回到十二歲,我也不會喜歡這幅畫。她説這幅畫打算送給她老公,她一直喋喋不休。對了,她説她老公是王思聰。

  她搖搖晃晃的拽着我的胳膊,走向那輛開着大燈的Bentley。車上的人影緩緩挪了出來。

  “這是我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喜寶。”Oh My god!我什麼時候變成了喜寶?!

  “喜寶?這名字好。”中年男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們兩個。我沒吭聲,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一身白色的中式褂子套在精瘦的骨架上,而這副骨架懶散的倚在車門上。一張被地心引力墜的微微下垂的臉蛋兒上,架着副精細考究的金絲邊眼鏡。至少還不算是討厭的,沒有中年男人那股少廉寡恥的面相。

  “這位小姐剛剛把我手機摔爛了,該怎麼賠?”他從兜裏掏出電話,屏幕被摔得稀碎,比餃子餡兒好不到哪兒去,屏幕兩個角有些微微翹起。

  “怎麼賠?你去’XIU’開瓶酒,我喝光,就這麼賠。”這個叫Ada的女孩又跳起來,神經質一樣的抖着腿。

  “你覺得呢?寶寶?”她又把頭轉向我,衝我拋了個媚眼。“幫我保護好這幅畫,它就是我的命!”她把那幅兒童習作鄭重的塞給我。

  男人招呼另外一輛車上的人下來。

  “一塊兒?”

  沒等我回答,Ada已經拽着我去按電梯門了。她輕盈的像一隻鹿,手緊緊攥着我。她沒喝多,衝我眨眼睛的時候我就知道。白白摔碎人家一台手機,現在又要蹭人家一瓶酒,姑娘對自己真是大方。

  不管白天多熱,北京的夜晚總是清清涼涼的。但這幾天北京被霾遮住了,仰起頭,一顆星星也看不見。

  “喝什麼酒?”

  “champagne!兩瓶。”Ada躁動的扭着身子,把手機一把拍在桌子上。

  “你那手機太不經摔了,你看我這個,好好的。”她撇了撇嘴,神情又迅速黯淡下去。

  這時藉着月色,也藉着她安靜的片刻,我仔仔細細的看了看她。以前在酒吧經常遇到這樣的姑娘,你不能判斷她是什麼職業,但姿態裏全是孤獨。她們可以上市公司總裁助理,穿着職業套裝,踩着高跟鞋來買醉,也可以是某個不知名的小網紅,套着露背小短裙,揹着劣質A貨包來尋覓對象。她們身上明明白白寫着孤獨。有些女孩想被男人撿走,而有些女孩只想要一醉方休,消解這一份孤獨。Ada是後者,這一點我知道的很清楚。

  開了香檳後,她先是痛快的灌了自己兩杯,接着就開始耍渾了。她耍渾的方式是飆英文。她英文説的漂亮極了,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眉毛眼睛都是表情。

  兩個男人坐在對面,被她這副樣子給弄得無可奈何。

  “這一瓶是你的。”男人把酒推到她面前。

  “她不能再喝了。”我只是象徵性的攔下來,她知道該怎麼做。

  “哎喲喂,你們兩個大男人,我一個姑娘家喝成這樣了,還灌我酒?一個破手機還沒有這兩瓶香檳貴,你們安的什麼心?恩?你們好意思嗎?”Ada漲紅着臉蛋,嗓門扯開了喊,噼噼啪啪的拍打着桌子。

  兩個男人掛不住面兒了,我都替他們掛不住面兒了。周圍的人都望過來,望着這兩個體體面面的男人是怎麼居心不良的向一個酒醉的姑娘灌酒。

  “去趟洗手間。”他們一塊兒走了。是走了,不會回來的那種走。

  Ada終於哭出來了。這忍了一整個晚上的眼淚,連帶着一晚上喝進去的酒,都給哭出來了。

  她咧開嘴哇哇的哭,整個天台都被她哭的安靜下來了。她大口的喘着氣,慶幸自己沒有在那兩個人面前哭出來,她真是忍耐了太久了,這種忍耐裏保存着她最後的尊嚴。

  她抱住我的腿,嗚嗚咽咽的哭。

  “你知道嗎?這是我來北京四年裏最慘的一天。四年了,到今天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我以為我有很多的朋友,可是當我想要撥出一個電話的時候,卻發現我不想讓他們任何一個人看到我今天狼狽的樣子。我就隨意撥了一個號碼,就是你,沒想到你真的來了!”她湊上來吻了我的嘴,一個香噴噴的吻。

  同時,我陷入了莫名的沉默。過去,現在,未來,我都會有很多所謂的“朋友”,我們聊天吃飯看電影看演出,我清楚知道那是一種“點到為止”的熱絡,畢竟在我傷心難過甚至是崩潰的時候,我誰也不想跟誰傾訴。十分冷淡是做到了,沒有知己也是真的。

  那我為什麼會願意在深夜裏冒了一個險,來搭救一個素未謀面的姑娘呢?在來時的出租車上,我認真想過了。冒一點風險也好,不計後果也好,她在電話那頭傳達給我的渴求,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完整而原始的信任和期待。我快被失望吞沒了,你拉我一把好不好?拉我上岸,拉我回頭,拉我幡然醒悟。全世界跟我都可以是淡如清水的交情,但有一個人願意來搭救我就夠了。我就有勇氣繼續相信世界的光芒和人心的好。

  是,是這樣的。如果有一天我也遭遇同樣的生活,同樣的灰心和絕望,我不需要任何一個人告訴我“一切都會好的”,我期待一個人能在走之前,也向我伸出手。

  她躺在我腿上睡着了。

  臨睡之前,她對我説:“你是我狗血的生活裏,一顆最好的珍珠。你是一顆珍珠。”

  我仰起頭,天是一下子就亮起來了。這是我來北京後第一次看着天空由黯淡到光明,霧霾沉沉的蓋住偌大的北京城,我也第一次覺得,一個人對一個城市最好的歸屬,是不感到孤獨。

  我披着浴巾,倚在沙發上。回憶完整個經過讓我覺得如釋重負,我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我揉了揉眼睛,從沙發上坐起來,發現Ada已經不在了。

  桌子上是她留給我的一張字條。

  “謝謝你,我的小珍珠。謝謝你在我無人可依的時候出現了,昨天是我經歷的最可怕和最慘淡的一天,但我無法面對這一天,這一天的自己,和看着我發瘋的你。我打算忘了這一天,所以我也得忘了你。桌子上這隻包送給你,希望你不要記得我。Ada。”

  桌子上擺着她昨晚拎得那隻鉑金包。

  還是一場夢而已啊。也許人是按照社會關係的變革悄悄自我進化了,不是孤獨吞噬了人類,而是人類選擇了孤獨。只為了保護最易碎的脆弱。

  一場夢而已啊,再不多説。

  “噹噹噹。”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蹭到門口。

  推開門,Ada提着金鼎軒打包的茶點,笑吟吟的站在門口。

  “早上好啊小珍珠,雖然面對你我很難為情,但,還是很想跟你吃早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