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宏
空中花園到底在哪裏?古希臘人、古羅馬人為何稱它為世界七大奇蹟之一?牛津大學教授斯蒂芬妮·達利的著作《空中花園：追蹤一座撲朔迷離的世界奇蹟》，對這座名聲在外卻迷影重重的建築進行了深入研究，對這座傳奇花園的位置與形象給出全新的解釋，呈現了一場對於被多重因素所遮蔽和重塑的兩河流域文明史的探索之旅。
《空中花園：追蹤一座撲朔迷離的世界奇蹟》
[英]斯蒂芬妮·達利 著
蕭諳 譯
方尖碑｜譯林出版社
令人沮喪的考古
從底格里斯和幼發拉底兩條大河帶來的水源和沖積淤泥之上，崛起了世界最早一批強權中的兩個：南方的巴比倫和北方的亞述。它們都坐落在今伊拉克境內。巴比倫包括瀕臨兩河的領土，還擁有波斯灣灣頭的入海口，而亞述最初只是一個位於底格里斯河上游、深居內陸的小國。
關於空中花園，一般認為位於古巴比倫，也就是今伊拉克巴比倫省希拉。經典的説法是，空中花園約在公元前600年，由新巴比倫王國尼布甲尼撒二世所興建，據記載是為了取悦他的愛妃安美依迪絲而建。安美依迪絲是伊朗高原上米底王國的公主，終日思念故鄉。於是尼布甲尼撒二世便在幼發拉底河河岸旁，建造了一個高於平地許多的大型花園，種植來自伊朗高原的植物，為安美依迪絲化解鄉愁。
空中花園被古希臘人、古羅馬人譽為古代世界七大奇蹟之一，與埃及胡夫金字塔、阿爾忒彌斯神廟、奧林匹亞宙斯巨像、摩索拉斯陵墓、羅德島太陽神巨像、亞歷山大燈塔並稱，但空中花園是其中唯一一個位置尚未確定的，甚至現存的巴比倫文獻根本沒有提到花園。
1898年至1917年間，德國考古隊在巴比倫進行發掘，他們徹底清理了曾經矗立有王宮的城堡，以及恢宏的巡遊大道、大神廟和伊什塔爾門。當然，這羣考古學家渴望發現空中花園的遺址，令人沮喪的是，在宮殿附近，他們無法找到任何有足夠空間的可能地點，挖出的大量檔案中也找不到任何文字證據。
從巴比倫尼布甲尼撒夏宮遠眺
所有人都想知道空中花園在哪裏。最終，發掘者指認了南宮殿內的一組房屋，那裏的牆壁格外厚實，使用了燒製的而非曬乾的泥磚，以及大量瀝青讓建築防水。一座屋頂花園也許能夠解釋這些材料的使用，但沒有跡象表明這座花園如何得到澆灌，裏面沒有樹根的痕跡，而且該建築距離河流過遠，水源根本無法抬升至此。這處所謂的屋頂花園並不符合史籍的描述，建築內的水井是僅有的可用水源，它們不足以維持樹木的存活，何況這與古希臘羅馬的記載牴牾，後者完全沒有提到花園依靠水井提供灌溉。在推測為屋頂花園的那部分建築內，存放着未經烘烤的行政檔案泥板。這些東西不應該出現在花園裏，因為屋頂滲漏的水不時會將泥板溶成一攤稀泥。
後來，有學者提出了另一種假説。他們意識到空中花園必須毗鄰河流，因此推測花園位於主宮殿西邊的區域，那裏坐落着如今被稱為“西外堤”的巨大建築。這座狹長的、近矩形的建築，此前被髮掘者推定為只是用於保護王宮免受春季洪水引發的漫堤。然而，幾堵厚實的牆擋住了國王從宮殿前往“花園”的路徑，它們也會阻礙植物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獲得任何光照，顯然這一推測也不合理。
不靠譜的復原圖
根據古希臘羅馬文獻，名列世界奇蹟的空中花園建在城堡高處，緊鄰王宮，通過人工層級模仿天然山坡，並種植森林樹種；通過使用螺旋泵的機械提升，水源可以流向上部層級。花園的形狀像一座希臘劇場，每邊大約120米長，約相當於兩個並排的足球場大小。頂層平台上有列柱支撐起的一條步道，步道的屋頂上植有樹木。
一些藝術家嘗試繪製空中花園的復原圖，考慮到巴比倫城遺址西外堤或南宮殿環繞花園的圍牆過於高聳，無法為植物生長提供舒適環境，他們不得不添上異常陡峭的台階，讓國王在欣賞景緻前先得登臨花園頂點。另一些藝術家描繪了一座凹陷在宮殿內庭中的階梯式花園，四周被高牆環繞，進入花園需要先上後下陡峭的階梯：幽閉，疲乏，全無美景或涼風，這隻能是一個種出衰敗植物的陰暗場所。還有些重建方案忽略了圍牆，將花園放在露天的多層平台上。
從文化常識判斷，很多復原圖太不靠譜。有一張復原圖在每層平台上都繪製了巨型水輪，但水輪在公元前6世紀的巴比倫尚未出現，巴比倫或希臘文獻也從未提及水輪的運用。另一張復原圖將花園繪製為高牆環繞下的一座內庭，但牆壁上是亞述，而非巴比倫風格的宮殿裝飾。
對於這些復原圖，人們從未停止過質疑。既然其餘世界奇觀都是工程、建築、技術智慧、規模和藝術成就的奇蹟，為什麼一座屋頂或庭院花園，或一座沉降的平面花園，有資格成為世界奇觀呢?
1988年，當英國學者歐文·芬克爾為《古代世界七大奇蹟》一書撰寫章節時，他用這樣的話開始了他的稿件：“首先必須承認，巴比倫空中花園雖然作為著名的世界七大奇蹟之一而聞名遐邇，但從未得到令人信服的確認，事實上它的存在也未得到證實。”考古學家約翰·羅默和伊麗莎白·羅默得出了一個更加消極的結論，他們在1988年寫道：“在所有七大奇蹟中，空中花園是每個人都會首先想到名字的，但也是最無法描述和最難以追跡的……因為在巴比倫從來沒有這樣的東西。”
目光轉向尼尼微
事出反常必有妖。巴比倫的文獻裏毫無記載，當地又沒有發現任何遺址，那麼空中花園會不會並不在巴比倫呢?畢竟，古希臘、古羅馬人對兩河流域的地理並不熟悉，搞錯地名人名也不是頭一次。
尼尼微是早期亞述、中期亞述的重鎮和亞述帝國都城，其址位於現在伊拉克的北部尼尼微省，底格里斯河的東岸，隔河與今天的摩蘇爾城相望。斯蒂芬妮·達利認為，真正的空中花園位於尼尼微，是亞述國王辛納赫里布在宮殿配建的一座豪華花園。
基尼斯河段，水源分流和控制的開端，直抵上游視角方向的尼尼微花園
如前所述，空中花園的關鍵是要解決取水問題。幸運的是，考古工作者在尼尼微附近找到了一處長達幾十公里的古運河和渡渠遺蹟。遺址分佈着大量摩崖銘文，證明該工程是在公元前7世紀建造的。這些工程足以支撐尼尼微城的用水，從中也可以看到亞述已經掌握了較高的建築技藝，具備建造空中花園“奇蹟”的能力。
即使放在今天來看，這處工程也是非常壯觀的。運河從一條河流的匯水區進入下一處，需要穿過一個很淺卻很崎嶇的幹谷。為了克服這一困難，施工者建造了一條渡渠。從空中看，就像一段高速公路。它使用了200多萬塊光滑的石灰石，最高處有9米，並且每隔一段距離都設置扶壁加固兩側。梯度得到精心控制，受水流沖刷的表面塗有一層厚厚的混凝土，厚度約40釐米，鋪在石壁上。起支撐作用的拱設有梁託，拱頂是尖的，橋墩是船形的，以使洪水通過時阻力最小。這個形態很像是浮橋。
《空中花園》指出，希臘作家的世界七大奇蹟名錄，最晚出自亞歷山大大帝時代。當亞歷山大大帝的4.7萬人大軍從西北方向沿道路經過此地，前往高加美拉對決波斯軍隊時，他和他的偵察兵不可能不注意到這宏偉的渡渠。後來，當羅馬軍隊進入美索不達米亞北部時，他們也會走同樣的路線。
這些工程、建築足以讓見多識廣的古希臘、古羅馬人感到震撼，但震撼的還不止於此。人們普遍認為，真拱(即帶拱頂石)是羅馬人發明的，事實上，在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從上古統治者的時代起，包含梁託和拱頂石的前羅馬式拱頂便有發現了。渡渠的發現進一步表明，公元前700年左右，亞述人已經在石制建築上使用該工藝。
人們通常認為，混凝土是在羅馬時期才成熟起來的。正如有人聲稱，“羅馬人對建築技術最著名的貢獻之一就是發展混凝土”。然而，在眾多亞述遺址，人們發現了由鎂質石灰石骨料和泥質河沙組成的混合物，它們是經燃燒鎂質石灰石製成的鎂質石灰黏固而成，是混凝土無疑，足以説明當時亞述已經具備了這項“黑科技”。
花園裏的巍巍王權
更讓人振奮的是，尼尼微古城中確實有一座規模龐大的宮殿花園，雖然建築早已不存，但是人們在古城遺址中發現了描繪宮殿花園的浮雕。從其中場景看，它與傳説的巴比倫空中花園非常相似。
古代東西方的城市都有一個共同點，樹是私人的，花園是貴族的，城市的公共設施中不包含植物。舊時代的城市，沒有公共綠化的概念。貴族或有錢人家會打造出氣勢恢宏、奇珍鬱郁的皇家園林或精緻漂亮、咫尺萬里的私家花園；普通人則會在庭前屋後稼桑植柳，兼顧生產與生活。
位於基尼斯堤堰的雕刻巨巖
從浮雕可以看出，尼尼微花園終年鬱鬱葱葱，所以在一年中其他地方枯萎凋零之時，它看起來確實近乎是個奇蹟。《空中花園》分析認為，國王花園裏的稀有異域植物展示了他在國外征服的廣度，代表了他的軍隊所經過的國度。因此，花園裏的植物象徵了國王的權力範圍。作為一個帝國的締造者，國王的征戰和貿易網絡延伸到遙遠的地方，異國的植物樣本被收集並帶回亞述，供當地人欣賞，以彰顯王權的力量。
浮雕顯示，作為國王個人權威的象徵，設置在花園裏的王家石碑，矗立在通往樓閣的道路上，處於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石碑時刻提醒着人們王權所在，顯示着國王的偉大。
《空中花園》認為，尼尼微這座宮殿花園符合世界奇蹟的標準：從基尼斯的運河起點到傑爾萬的渡渠，再到尼尼微的城堡和花園本身，以及宮殿中描繪花園場景的牆面浮雕，整個項目在理念上是宏大的，在工程上是雄偉的，在藝術上是精湛的。與庭院花園、墓地花園和神廟花園不同的是，宮殿花園具有象徵價值，可以彰顯國王的智慧、對自然的掌控、廣泛的影響力、克服季節性衰敗的能力、傳播豐產的角色，以及對農業和園藝的貢獻。
在亞述帝國衰亡之後，於宮殿旁建造景觀花園的文化傳統仍延續甚久。這大概算得上是空中花園留給後世的精神財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