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夜雨丨雨馨：雲外的高處

雲外的高處

雨馨

都説重慶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城，山上是城，山下也是城。

作為土生土長的北碚人，似乎一出生便被打上峽江的烙印。從我記事起，這些與生俱來潛伏在我的內心深處的故土基因，一片香樟林，一條盤山路，一座峽谷，一朵梔子花，時光交錯，當歲月曆經中年的多維淘洗之後，對這片故土，竟不由自主地生出許多莫名的歸屬。

通往金刀峽的路，崎嶇蜿蜒，環山盤旋，從空中俯瞰，彷彿一條斑斕遊離的巨蟒，首尾相連，層層堆疊。隆冬時節，迎着寒露，迎着牛奶一般濃稠的晨霧，滿山都是被風吹散的紗罩，人在路上，無論徒步還是乘車，都恍若隔岸，被一團團飄飄渺渺的霧氣襯得若隱若現，自然生出幾分仙氣。從偏巖古鎮啓程，順着山路，盤桓而上，呼一口氣，窗玻璃就浮現一層薄薄的霜花。

一座霧山，那些輕靈的霧氣，就這樣神神秘秘，自自然然地牽引着我們，勿需嚮導，霧中來來往往的車輛，吃力爬行的龐然大物，自然成了我們上山的重要座標。大家邊走邊説説笑笑，彼此呼出的熱氣徐徐飄過頭頂，汽車轟隆隆呼嘯而過，馬路上留下新鮮的輪印。我獨自看着發呆，眼前浮現一句話——哦，好像是時間剛從上面走過。

常常希望在最冷的時候來，最好昨晚還剛下過一場小雪。人跡罕至，山林空寂，只有路旁的灌木被落雪壓彎薄薄的積雪在“窸窸窣窣”地落，萬籟俱寂的山林，孤鳥無影，大地蒼茫。悄無聲息的天籟裏，如果運氣好，遇見一隻長尾野雞霍地振翅而出，凌空一閃如流星劃過夜空，撞在心扉上，那就是最開心的事了。冬日的山中，除了雪痕，鳥兒們依稀可見的足跡也是大地上最美的畫語。

然而我仍推薦遊人們春天上山，那是最好的時節，野杜鵑和鳶尾到處都是，竹林裏，石峯邊，溪流擱淺處。春天是山林發出的最美的訊息和召喚。

跟隨一泓溪流歡快地奔跑，跟隨“嘰嘰喳喳”找到幾隻探出鳥巢的小山雀，流水聲，播種聲，耕耘聲，一粒草籽在風中爆裂，一朵格桑花在路邊綻放······沿途的田邊地壟，嫩綠嫩綠的秧苗正在發芽，蘑菇悄悄冒出地面，菜地裏雖少了山花，卻多了長勢極好的紅蘿蔔、白蘿蔔，豌豆苗和捲心菜，大白菜，一條陡峭艱難的山路，在青灰色的遠山天幕下會漸漸變得詩情畫意。走着走着，抬眼一望，臨空的危巖上幾枝旁逸斜出的馬尾松，挺拔向上，撐開雙臂撥開雲霧，將我們留在半山的休憩區，拍照的間隙大家驚訝地發現腳底下競還有一座不知什麼時候修建的玻璃觀景長廊，整座建築沿山而建，飛身而嵌，既讓人心驚，又還原真實，玲瓏剔透。一撥遊人紛紛留下來拍照，休憩，一面遠觀是遠處豐饒自然的田園景色，連綿起伏的山脈橫跨左右，與天邊的雲霞霧靄連成一片，稀薄的日光透過紗霧，將層層凝霜的彩霞輝映成縷縷絢麗的絲緞，“呵——”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氣中的甘露和清潤，沒有比這山中的草木之氣更令人欣喜。

快到半山腰了，突然想起叔本華那句“盡力登上雲外的高處。”頗有感觸。

北碚最美的景觀山路，除了縉雲山麓就非金刀峽這條莫屬了。這也恰恰應和了我為何總喜歡盤旋而上，追逐山路，在空茫幽寂的天籟中凝望，發呆，聽風，聽雲，聽鳥鳴溪流，聽竹影婆娑， 月色沙沙······

這些年，難怪我的作曲家朋友瞿小松説他找不到靈感就開車往山裏走。越是寫不出東西越是煩躁難耐越有效。當你孤注一擲沒命似地狂奔到精疲力盡，真正走到大腦一片空白，腹中彈盡糧絕，兩眼越發清澈濕潤時，就什麼靈感什麼都回來了。

我想時空倒流可能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城市不能給你的，山路可以給你。

生活不能給你的，長葉蕨和野菖蒲可以給你。

旅行不能給你的，窗外可以給你。

在蒙上一層白霜的車窗外，我曾貪婪地呼吸着的來自山林落葉的芬芳，迎着霧氣走向陌生的一片灌木林，在空曠的峽谷中看着自己和同伴的影子在濃霧中一點點融化，草木之氣，溪流之聲是可以滌淨久居城市的一雙倦眼。

一直不敢動筆寫一段《山中偶得》，因為從山裏回來的人多少會找回點內心或多或少的誠實和靈魂，史鐵生先生也曾經在那篇眾所周知的《那個輪椅上的年輕人，起身走了》那篇文章裏，實實在在地提示獨自進山需要足夠的定力和耐性，山路上徒步，或者做一個車窗內冥想的人。

從偏巖古鎮到金刀峽，綿延十來公里，卻是一條藏在深閨，集瀑、泉、洞、峽於一體盤旋而上的最美山路。

峽險，山雄，水秀，瀑多，潭碧，洞幽，金刀峽全長約10公里，分上峽、下峽兩段，其中峽谷內棧道全長近7公里。上峽由於喀斯特地質作用，地面切割強烈，形成獨特的峽谷溝壑，兩岸石壁如削，山勢岈合，垂直高度超過百米，上有古藤倒掛，下有潺潺流水;下峽由於流水侵蝕作用，有眾多洞穴羣，潭潭相連，碧玉串珠，飛泉瀑布層層疊疊，古鐘乳、、石柱千姿百態。在路旁的一張導引標牌上，我看到十多個景點驚魂台、藏刀洞、懸天飛瀑、天犬洞、神鷹峽、獅頭峽、一線天、沙溪湖、中峽天然浴場、千幻古巖、彌樂佛、心形潭等如數家珍。

一路上，我的思緒總是被轟響的汽車發動機打斷，這條路的終點或許已經不那麼重要。我似乎更迷戀這一路上的窗外，上山的過程，記錄了我所有的好奇、懸念，我慶幸短短的時間裏我找回了那個內心有時空山路上有沉澱的自己。

寫作和生活，有時也需要被一條山路打斷，被一扇窗户疏離。我更喜歡回到鄉野，往山裏走，往林子裏走，向高處尋，把腳步交給那些緩慢曲折的盤山公路，耐着性子等峯迴路轉，懷着童年的記憶去聽春天的第一聲鳥鳴，去嗅路邊第一朵野花，去喝溪澗中第一捧甘泉，幸福感油然而生。因了這距市中心70公里位於北碚境內華鎣山西南麓的盤山路，因了幽峽之中古藤垂掛，腐葉成堆，因了那參差交錯的松枝間，霧靄如紗如綢的仙境，我願隱身為一隻綠金龜，消失在一場大霧之中。

回想第一次去金刀峽，竟然是在我十七八歲時，選了一個不起眼的週末陪着父母親去的。那時山路還是土路，很多拐角還危巖懸崖，犬牙交錯，山體欲墜。山林的濕潤和寂靜無時不打濕了我們的褲腿，也悄悄浸潤着我們的呼吸。

目光在崇山峻嶺中穿梭，俯下身去發現一隻竹節蟲正緩慢地在路旁同行，隨處可見的野杜鵑花蕊裏，貪吃的野蜂正在大快朵頤，我忍不住揪住它的翅膀，把它空降到一塊軟綿綿的苔蘚上，歇歇吧，吃太多小心消化不良。呵呵，在大自然的世界裏我像個小小的國王。感謝這條通往森林的路，讓我如若返家，在大霧瀰漫的山間尋覓遠山的背影，有時，從臨崖的山路望出去，羣山之巔，彷彿聽見茫茫雲海的深處，傳來大地的回聲······

因為這些天籟，因了這些通向山林幽峽的路，我想我的筆下永遠會有故鄉的呢喃，叢林的召喚。寫作是一種孤獨而安靜的堅守，有時在紙上，有時又在路上。

我們總是從一個熟悉的地方出發，到陌生的山水和熟悉的雲淡風輕裏去，多年來，我已習慣在一張紙上，一條路上，一段行程中放逐。自由自在地傾心一朵野花，一片麥苗，一棵枯樹，因為那條帶我進山的路，我與我的故鄉，沒有秘密。

許多年過去了，在大自然面前，我仍是個生性樸素天真的孩子。

我仍是一到山林便滿心歡喜，滿心滿面滿腹的孩子氣，林子裏的一舉一動，都會讓我蹲下身去，琢磨半天。偶然，遠處一點響動，密林枝柯中冒出一隻小小巧巧，灰斑色的小腦袋——呀！是松鼠。只見它漂亮的大尾巴得意地豎得高高的，一步一蹦地充滿了警惕，黑寶石的眼珠咕嚕嚕一轉，眼前的松針、落葉、溪流、霧靄、山巒······就跟着咕嚕嚕地轉動起來。

窗外的水晶球，空氣中少有的奧妙，這一刻，彷彿與我的敏感與生俱來，這一切原本就認識我，這一路，那份親近那種放鬆那種欣喜，彷彿就是我尋找已久的幸福。

二十多年後，不知不覺又來到這裏，坐進一輛搖搖晃晃的車裏，窗外，除了熟悉的風景，路，竟然寬敞平緩了許多。

崎嶇的山路邊，多了遊人便利的洗手間，多了觀景休憩的玻璃長廊，站在一棵高大的馬尾松下一目百里，山色如畫，華鎣山麓從東到西，綿延在天地間。我們的車，在兩山之間被變成了一隻童話王國中的火柴盒，胖胖吃力的小盒子喘着粗氣咬着牙，一聲不吭地盤旋在大山的脊樑上。我的眼前突然會被一片火紅的楓葉或雪白的山花點燃，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樹，它們令我的眼睛應接不暇，越往山裏走，眼前便驚喜不斷。

車盤山而上時，我再次睡去，這一睡，競做了憨甜懵懂的夢。半夢半醒中，發現山泉湧出的地方，有時會發現一叢童話般的小蘑菇，秋天飄落的樹葉堆積在地上，草木蕭瑟，苔蘚青翠，絲絲縷縷的樹掛，從林子深處的高大灌木身上垂下，幾隻頑皮聰明的小鳥，竟然旁若無人的在路旁的樹上安家落户，過起了温暖熨帖的小日子。

酸刺草從路旁探出頭來，滿頭都是藍色晶瑩的小果子。我迷迷糊糊地好像聽見松針上的露珠在”滴滴答答”地滑落，砸在被落葉和苔蘚蓋得嚴嚴實實的蚯蚓和螞蟻身上，它們慵懶地躺在鬆軟的泥土裏，彷彿很享受這露珠的撓癢癢。

金刀峽，可曾知這海拔900米的山路之下，地心之下是故鄉常見的峽谷幽壑和石灰岩地貌，這裏山幽峽奇，全長7公里，叢林之下隱藏着豐富的喀斯特岩層資源。林，巖，峽，湖，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地靈秀，相得益彰，無論四季，我都會特意選擇獨自開車進山，哪怕一路沉默，哪怕唯有窗外風霜雪雨相伴，山裏的陽光、空氣和雨水，才是上天賦予我們的最簡單富足的東西，踩着鬆軟的腐葉進山，迎接穿越山林的第一縷陽光，任風聲輕輕散落在肩上，閉上眼就能聽到無聲無息的夏夜流螢和乾淨的蛙聲。

如果徒步上山，遇見下山趕場的農民，肩挑一籮筐背上一背篼的蔬菜瓜果，土雞土鴨，鱔魚泥鰍，葱姜蘿蔔，哎呀！聊聊今年的收成，地裏的喜悦，雞犬相聞的院壩，掛滿金黃蜜柚的果樹，一路上，又多了鄉里鄉親的熱鬧。他們喜氣洋洋地走在這條灑滿陽光的平坦公路上，腳步輕快，喜笑顏開。“哎呀！這些年路修好了，我們出門就喜氣洋洋，風風光光，兒女們打工回來，可以直接把車開到家門口，上都亮亮堂堂，平平順順，這心裏，喜滋滋的哦！”抱着一隻大黑公雞去山下趕集的阿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上個月，老頭子夜裏突然生病了，一個電話，救護車就‘嗚拉嗚拉’地開到家門口，要不是這條修葺一新的愛民路，我們還不知道怎麼辦呢！”阿婆的鄰居趙奶奶也湊過來。

這些年，路好風景好遊客來來往往，我們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幸福哦。

性格開朗的村長也説，“山裏的村民紛紛開辦了鄉村旅遊農家樂，既方便徒步自駕上山遊玩的旅客，也促成了我們每家每户農產品的出售，一來一往，路就是我們的幸福橋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