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聲稱是個熱愛植物的人,走在路上,見到的花草樹木總能叫出個八九不離十,家裏雖然沒有花園,也喜歡種植。但這次來到衢州龍游,卻兩次被無比陌生的植物難住了,很羞愧。
一次是在龍游博物館,看到展板上介紹説,在龍游海拔1500米的山上,有錐慄樹、檫木樹和短柄。這三個樹名我都是第一次聽聞,不免有些好奇,為什麼龍游山上會有這些少見的樹?難道是因為龍游是個移民城市,這些樹也是“移民”而來?
兩天後,在龍游皮紙的非遺展示館裏,我又見到了幾種非常陌生的樹名——青檀、雁皮、山椏皮以及楮樹。
更讓我意外的是,它們都是造紙的珍貴原料。
原先我一直以為造紙的原料無外乎是麻、竹、藤、蘆葦以及麥稈之類,沒想到,造紙尤其是造宣紙的原料,竟然大多都來自樹,具體説,是來自樹皮。故而龍游的宣紙,有皮紙之稱。
在此之前,我腦海裏能把樹皮和紙聯繫在一起的,只有樺樹了,白樺或者赤樺。在遙遠的大興安嶺,人們會在樺樹皮上寫詩送給心愛的人。因為樺樹皮一層一層剝離後,很薄很光亮,可直接書寫。但那不是紙,只是樹皮。真正的皮紙,是將樹皮經過九九八十一道關的打磨之後,涅槃重生生產出來的。
自古以來,我們的祖先嚐試過用各種原料造紙。高檔的如絲帛,低端的如稻草,甚至也用過破舊的漁網。漸漸的,找到了既能製造出優質紙張,成本又不至於太高的原料。浙江的造紙業是發展得很早的。我曾在温州瑞安參觀過古造紙作坊“六連碓”,那裏造紙的原料就是漫山遍野的竹子,不過生產出的屏紙只能是生活用紙,不宜書寫。東晉時,我的老家剡溪就已盛產藤紙了,其原料取自剡溪的古藤,因此也叫剡紙。到了唐朝,衢州龍游生產出了純皮紙,原料完全取自樹皮,因質地優良,被作為貢品送進朝廷,用以書寫詔敕、經書。
清末時,龍游的造紙業已成較大規模,山農們為了謀生,都以製作手工紙為業,一時間紙槽(作坊)和槽工很多,造紙業興盛。
新中國成立後,紙槽紛紛成立了合作社,再後來發展為紙廠。龍游皮紙漸漸有了名氣,最多時有七家宣紙廠,全部是生產傳統手工皮紙的,但因種種原因,如今只剩一家了。
我們冒着大雨來到這家皮紙廠,很遺憾,沒能見到赫赫有名的龍游皮紙傳承人萬愛珠。她已年逾七十,依然每日忙碌奔波,是個將自己的一生都與皮紙聯繫在一起的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還好,我們見到了她的女兒徐曉靜。
在皮紙傳承人的譜系上,我看到了萬愛珠和徐曉靜的名字,一個是第四代傳承人,一個是第五代傳承人。前幾代或者同代的皮紙工藝師,都是土生土長的工人,唯有徐曉靜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新一代,她不僅是皮紙工藝的傳承人,還是高級經濟師。
這裏生產的皮紙,全部是以本地區的青檀、山椏皮、雁皮為主要原料,以稻草、龍鬚草為主要配料,採用的是延續了千年的古老手工技藝。這種純手工製作出來的皮紙,細膩柔韌,紋理純淨,性能上與宣紙相似,但韌性更強,更優質。
之所以如此,我猜想是因為它們的原料取自樹皮,吸入了來自山野、來自天地間的精華。
我認真查了一下這幾種難倒我的植物。青檀是比較稀有的樹種,高大挺拔,渾身都是寶。其莖皮枝皮是製造宣紙的優質原料,主幹堅實耐磨,可做傢俱及農具,種子可榨油,葉子還是中藥。雁皮是落葉灌木,既可造紙,也可入藥。楮樹就是構樹,這個我倒見過,闊葉紅花,葉子可食。相比之下,山椏皮要矮小些,和我們常見的常綠灌木很像,同樣是既可造紙,也可做中藥的植物。
想到要把樹皮剝下來造紙,心裏不免有些嘀咕:剝了皮的樹還能好好生長嗎?山野裏的樹會減少嗎?甚至,青檀、山椏皮會慢慢消失嗎?聽了講解,我的疑慮消除了。原來,如今生產皮紙主要是以山椏皮為原料,青檀、雁皮、楮樹等用得很少了。而山椏皮,也不是一味地去山野中獲取,而是進行人工種植,如今已有八萬多畝原料基地。
讓我高興的是,種植山椏皮不僅為造紙提供了原料,也為山農們增加了收入。山椏皮種下三年後即獲益,將成熟的山椏皮枝條砍下後,老樁會繼續發芽生長,每年都可再次獲取。
從樹皮到紙,還要經過砍條、蒸煮、刮皮、洗滌、勻漿、壓榨、烘焙等30多道工序。而這些工序所用的生產工具全是傳統器具,如銑山刀、刮皮刀、擇皮簾、耥耙、鬃刷、焙籠、簾牀、槽角,等等,都是古老到沒朋友的工具。其工藝流程也全部由手工完成,漫長、繁複、精細。比如撈紙,一雙手拿起簾架慢慢探入水中,不緩不疾地拎起,讓紙漿在簾架上均勻排布,然後將濕紙從紙簾中輕輕分離,這個過程,全憑手感。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耐心,需要韌性。
這樣製作出來的書畫紙,着色鮮豔,墨韻清晰,潤燥自然,能獨到地體現傳統紙文化的特色,因而贏得了“紙壽千年”的美譽。它不但成為高檔書畫用紙,還被用於故宮古籍的修復,並且遠銷海外。
龍游皮紙的第一代傳承人生於1831年。也就是説,可考的歷史已近兩百年,但出現飛越卻是在萬愛珠時代。
萬愛珠20歲做學徒,很快掌握了各個環節的技術,上世紀90年代,年輕的她就成了皮紙廠廠長。2000年企業改制,她擔心皮紙業不能很好地傳承下去,便多方籌資將龍游皮紙廠買下來,帶領工人擴建廠房,振興皮紙業。最重要的是,萬愛珠沒有停留在傳承上,而是在堅守古老工藝流程的基礎上改進工藝與配方,不斷推出新品,其中一個新品還躋身中國“十大名紙”。這為皮紙業帶來了生機。
對這位無緣謀面的大姐,我充滿了敬意。
2009年,龍游皮紙成為浙江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2011年,又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8年,龍游皮紙製作技藝成功入選第一批國家傳統工藝振興目錄。萬愛珠和皮紙工匠們的心血,滲透到薄薄的皮紙中,讓厚重的千年紙文化得以傳承。
走出皮紙廠,雨過天晴,滿眼不只是綠色,還有紅色、黃色、棕色、白色。龍游的植被豐富多彩,那些我認識的不認識的樹木,那些高大的矮小的植物,都鬱鬱葱葱,充滿活力。
忽然想,龍游皮紙的韌性,不只是來自山野,還來自心靈。正是萬愛珠、徐曉靜這樣的古法造紙傳承人,將她們堅韌不拔的性格融入皮紙中,才令皮紙有着與眾不同的韌性。
既源自山野,也源自心靈。
作者簡介:裘山山,女,浙江嵊州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委員,中國作協軍事委員會委員。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於四川師範大學中文系,1978年發表小説、散文。曾任《西南軍事文學》主編、原成都軍區政治部創作室主任、原四川省作協副主席。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