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乘旦:在幾千年的時間中,“東方”發達和“西方”不發達是一種常態

亞洲是人類文明的搖籃,四大文明發源地有3個在亞洲,第四個(尼羅河文明)也在亞洲和非洲的交界處,可以毫不誇張地説,是亞洲養育了人類的文明,沒有亞洲就沒有文明。

在幾千年的時間中,“東方”發達和“西方”不發達是一種常態

最早的農業出現在亞洲,而農業的出現直接催生了人類文明。在幾千年時間中,亞洲是全世界農業最發達的地區,因此在農業時代,亞洲一直領先於世界,創造着輝煌的農業文明。

亞洲的草原和沙漠孕育了草原文明和遊牧文明,這些文明與農耕世界的交流和互動,曾一次又一次震撼世界,改變了世界的歷史進程。

商業也是亞洲的驕傲,數千年中,中國的商業、印度的商業、波斯的商業、阿拉伯的商業、中亞的商業都很發達。正是這些商業編織了古代最重要的世界商業網絡,其標誌就是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把當時人們所知道的世界,即亞洲、非洲和歐洲連接在一起。

亞洲是人類文明的中心,直到資本主義在歐洲出現時一直是這樣,對於這一點我們應該正本清源,還歷史的本來面目。

資本主義在歐洲出現時,世界上存在着4個文化圈,其中3個在亞洲,它們是東亞文化圈(以儒學思想為核心)、南亞文化圈(以婆羅門教-印度教為核心)、西亞北非文化圈(以伊斯蘭教為核心);第4個在歐洲,即以基督教為核心的歐洲文化圈,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説的“西方”。

在人類文明史上,“東方”3個文化圈一直比“西方”那個文化圈發展得更充分:生產力水平更高、生活更加富裕、社會組織能力更強。即使在“西方”,東面那個部分也比西面那個部分發展得更充分:拜占庭帝國遠比西歐要富裕,而拜占庭的物質基礎恰恰在亞洲,丟掉了亞洲,拜占庭也就沒落了。

在幾千年的時間中,“東方”發達和“西方”不發達是一種常態,這種態勢一直延續到資本主義在西歐出現

從文明的兩個載體審視四大文化圈

四大文化圈各有優劣,取決於文明的兩個載體的相互關係。

任何文明若想延續,都需要有兩個載體:一是精神的載體,即宗教或非宗教學説,構成了文明的意識形態;二是政治的載體,即國家力量,構成了文明的制度保障。精神載體和政治載體缺一不可,否則文明就無所依賴,站立不穩。用這個標準觀察資本主義之前的四大文化圈,可以看到以下情況:

錢乘旦:在幾千年的時間中,“東方”發達和“西方”不發達是一種常態

歐洲一直沒有形成兩大載體的有機搭配,希臘時期既沒有完整的國家(只有城邦),也沒有統一的意識形態。羅馬時期形成了強大的帝國,卻沒有統一的意識形態;等統一的意識形態(基督教)即將形成時,羅馬國家卻解體了。中世紀的西歐有統一的意識形態,卻丟掉了“國家”,封建領地瓦解了社會。

由此我們看到,在有文明覆蓋的地區,西歐的發展是最不充分的,原因在於文明的兩大載體一直處於跛腳狀態,中世紀所謂“上帝和愷撒各司其職”就是這種情形的經典概括。

亞洲的情況各有不同。南亞的特點是意識形態早熟,統一的國家姍姍來遲。印度河流域曾經有過遠古文明,後來雅利安人到來,消滅了原有的古老文明,帶來了種姓制度和建立在種姓制度上的統一的意識形態——婆羅門教/印度教。精神的載體是強大的,社會結構高度穩定。

然而在政治方面,南亞次大陸長時間小國林立,有數百個地方政權,彼此征戰不息,政局動盪不已。政治上的真正統一要到英國征服印度才出現,所以在南亞,精神載體的強大和政治載體的相對弱勢很明顯。

相比於其他古代文明,中國的特殊之處就在於它最早(公元前2世紀)把文明的精神載體(孔子學説)和政治載體(帝國結構)結合起來,形成了思想與國家的完美對接,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

這套學説倡導和平、反對戰爭,頌揚公德、反對私利。幾千年來,它一直是中華文明的精神載體,保證了中華文明的生生不息。而高度集中的國家結構則在最大程度上保障社會的穩定,它與孔子學説的結合,形成了文明兩大載體的完美對接。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上,社會穩定和經濟繁榮有直接的關係,古代中國在整體發展方面的長期領先,不得不歸功於精神載體和政治載體的高度結合。

總之,兩大載體的相互關係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文明的生存能力,西歐在這個方面表現最差,直接導致了“東方”的領先和“西方”的落後。

資本主義的出現改變了世界格局

但資本主義的出現改變了世界格局。中世紀晚期開始,西歐進入重新整合的過程,封建領地在專制王權的強行壓制下按地域整合,形成一個個“民族國家”。民族國家在當時是一種新的國家形態,它以民族共同體作為政治支撐點,以民族認同感作為思想支撐點,政治載體和精神載體由此銜接,在西方開啓走向現代的步伐。

在民族國家的扶持下,一種新的精神——資本主義精神在西方興起,資本是它的軸心,市場是它的動力,工業和商業圍繞它旋轉,科學和技術是它的工具。

從那個時候起,西方就成了世界的牽引機,整個世界都被它拉着走。“西方中心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普世”之説也由此而產生。普世主義的真正含義是將西方的霸權神聖化,把西方説成是世界的發展方向。

由此一來,文明的多樣性就不存在了,西方要獨吞世界。這種敍事方法在黑格爾那裏就很清楚,到福山那裏就成了“歷史終結論”。在西方崛起的過程中,亞洲沉淪了,它無法抵禦西方的衝擊,古老的文明被蒙上殖民主義的陰影。

殖民的歷史是血與火的歷史,經過幾百年的入侵,到20世紀開始的時候,亞洲已經被整體徵服,古老的國家紛紛瓦解,古老的文明危機四伏。面對西方的衝擊,亞洲必須做出選擇:要麼絕境逢生,要麼萬劫不復。就在西方霸權登峯造極、眾多文明存亡危殆之時,一個全球性的運動形成了,這個運動叫“現代化”。

文明覆興的過程正是從這裏開始的,復興的工具恰恰是“現代化”。通過現代化,非西方國家學習西方而追趕西方,迅速躋身於現代世界。21世紀開始時,非西方國家現代化已取得巨大成就,一個新的歷史轉折點正在到來。亞洲國家紛紛擺脱殖民統治,又迅速發展自身經濟,努力完成現代化。在幾代人的時間裏,亞洲徹底改變了面貌,古老的文明之光又一次大放異彩。

研究我們身處的亞洲有着特殊的意義

今天我們看亞洲,這是一塊充滿生機的土地。從東亞到西亞,從北冰洋到印度洋,到處生機勃勃,到處在追求發展。

值得注意的是,在現代化過程中轉變最快、最引人注目的,幾乎都是古老文明的核心區:中國、印度、土耳其;日本、伊朗、阿拉伯……它們代表着前資本主義時代亞洲古代文明的後繼,體現着文明的故鄉正在復甦。

亨廷頓顯然注意到這個現象,因此他不認為歷史會終結,相反,他認為古老的文明正在新生,他因而提出“文明衝突”論,認為今後世界的主旋律是不同文明之間的衝突;為保證西方能在這場衝突中勝出,他提供了一整套戰略思考方案。

但亨廷頓和其他西方戰略家一樣,其基本思路是“零和遊戲”:一方的贏,是另一方的輸,輸贏相加等於零。

然而,能不能換個思路:雙贏或多贏,各方都不輸,各方都得分?這就是東方的智慧,按中國人的説法:兼收並取,共生共榮。

地球之大容得下多種多樣的現代文明,現代化正在塑造豐富多彩的現代世界。

經過一百多年的現代化努力,亞洲的古老文明獲得了新生,它們恢復了信心,找到了自我,曾經被西方霸權扭曲的文明之間的不平等關係正在被重新扭轉,我們看見了“文明的迴歸”。“迴歸”意味着文明的多樣性再次呈現,文明間的關係重新平等;“迴歸”也意味着人們更多地思考古老文明的現代意義,用傳統的智慧去解決現代問題,比如:人與自然的關係、道德與利益的關係、個體與羣體的關係、自由與約束的關係,等等。在這個紛繁變化的世界上,只有依靠所有文明——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共同努力、攜手共進,才能解決全人類的共同問題。

亞洲承擔着新的使命。為了承擔這個責任,我們要努力推進亞洲研究。中國身處亞洲,是東亞大國。我們周邊有許多國家,它們是我們的鄰居。它們各有其文明形態,各有其特殊國情。亞洲因歷史悠久、地域廣闊、人羣多樣和文化豐富而充實着人類文明的百花園。但我們對亞洲的研究卻是不充分的,需要花大力氣努力補充。在今天世界正發生重大變局的時刻,研究我們身處的亞洲有着特殊的意義。

(作者為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院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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